钟离寂在冬寒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一向控制得很好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他讥笑道：“钟离寂……呵呵呵，我确实用这个名字做了许多——暂且认为是好事吧，所以，被人认为是好人，甚至认为我是救世主，真蠢。其实，我只是活太久了，想试试你的活法——一个没有脑子的老好人。我发现做一个好人挺难的，你为别人做的事多了，别人就会以为是你该做的，假如有一天，你做了一件错事，就会被放大，被谴责，甚至被认为罪无可赦。可坏人一旦做了好事，就会被夸奖，很不公平对吧？这就是人心。”

　　他一步一步走向无戚：“但做好人是会上瘾的，时间久了，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甚至有了情绪，会因为外界发生的事而欢喜，悲伤，失望。甚至，我因为一个人的背叛而拔剑自刎，魂魄尽碎。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这么多年了，只有他，不厌其烦地想救我，甚至自创了那么多禁术，可能做好人做久了吧，今日，看到你手上的红色印记，我才知道，他从来没放弃救我，我竟然感动了，我竟然也会感动了。我也许很久之前就感动了吧。如今留存下来的神山只余四个，我当年称魔君的太阴山，天帝住的钟离山，顾山君出生的顾山以及陨落的凤凰山。当年天帝被封印在钟离山，我却在外漂泊了万年。我想，他太寂寞了吧，我要不回去陪陪他。”

　　无戚听到这里突然问：“你说的天帝，是庚辰？”

　　冬寒也一脸莫名其妙：“你回来，不是因为我？”

　　钟离寂笑道：“算是，也算不是。我因他而归，但你也是他的一缕游魂。这万年来，他被封印，却甘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放出无数游魂，只为救他以为早已魂飞魄散的我，这次，我不再负他。”

　　无戚忍不住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你为何要温养我的魂魄万年？为何要济世？为何要将诛神剑法传给我？”

　　钟离寂听到这里，笑不自抑：“原来你这么想？蠢！温养你魂魄，是因为，我以为你的魂魄是开启钟离山阵法的钥匙。济世？我刚才说了，我只是好奇，做你这样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如今我腻了，不想再做好人了。至于教你诛神剑法嘛，你养了一条狗，是不是会假模假式地对这条狗好一点，以得到它至死不渝的忠心？”

　　“还有……”他讥笑道：“你不是忘了吗，诛神剑法，正好让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灭了凤族的。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在我眼里，不过蝼蚁。”他抬头看看头上的黑洞，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很快就能完全恢复灵力，那时，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

　　是的，要是他恢复了法力，再放出庚辰，放出太阴山的数十万神魂，那将是一场浩劫。

　　钟离寂坐下来调息，等着恢复法力。冬寒也逐渐恢复，站在他身边，而狰狞，也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她身边，只有无尘，沐川。但无尘是不可能帮她的，沐川，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能帮得上什么忙？周围，是几千对她虎视眈眈的修士，其中还有顾君复，她能明显感受到，顾君复的阵法变强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阵法是干什么的，但绝不可能是帮她的。

　　钟离寂冷笑道：“你看看，没有人帮你，你注定孤立无援。”

　　是呀，她从来都是孤立无援，世上最后一个不可能负她的人，也不存在了。茫茫天地，只有她踽踽独行。什么江湖道义，什么天下苍生，于她何干？既然天下人都要负她，那负尽天下人又如何？

　　收起狰狞，念诀，取出无形，置于唇边，音乐缓缓吹起。

　　钟离寂看了不怒反笑：“你想招那些手下败将来对付我？”

　　无戚不理他，继续吹，当年的手下败将，经过万年，积累的怨气就能毁灭整个世界，更何况刚从菩提劫里被救回来，功力都没有恢复的玄嚣。

　　“你们不是说，得兰陵令者得天下吗？那你们听好了。我可只吹一遍。”

　　音乐响起，五千多人随即被震开，黑洞在减小，兰陵令果然有用，能阻止菩提劫的反噬，钟离寂手中聚的光圈越来越暗，昭示着他神力恢复即将失败。

　　冬寒冲到无戚跟前，欲抢她手里的无形，也被弹开了几丈远，钟离寂面部扭曲，却也再也无法从黑洞钟获取力量，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他扭头道：“顾君复！”

　　顾君复应声而动，取出希声，站在他设的阵法中央，纤长的手指放在琴上，轻声拨动。豁然是忏魂。

　　无戚承认，世上没有几个人的琴音能比得上顾君复的，他配得上任何溢美之词，可是，为什么是忏魂？

　　所以，忏魂实际上是他作的，而不是庾少游，所以，他谋划已久。

　　在戏文里，希声和无形理应是一对，它们的合奏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是你死我活，应该充满鲜花和祝福，四周都是艳羡的目光，不应该是这样。

　　一口血喷出来，无形的反噬，菩提劫的反噬，都太严重，但她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她可以忍受全天下的背叛，可以忍受人人喊打，即便成为魔，也不在乎。但今日，她终于接近崩溃。

　　黑洞越来越小，钟离寂夜也越来越苍白，法力散去，逐渐变透明，最终，黑洞被堵上，顾君复的琴声却不止。无戚擦干净嘴边的血，一缕头发飘在颊边，显得先把刚硬，线条分明，竟让顾君复砍得有一瞬间愣神，琴声有一瞬间的迟疑，旋及恢复正常。

　　放下无形，她看着顾君复，他弹琴的样子真好看，任何画中的人都没有他好看，她仿佛下定了决心，问道：“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话，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是否出于真心？只要……只要你回答不是，我……我就原谅你。”说出来她就有些后悔了，但她还是看着他，希望他说，不是，不是出于真心，他是有苦衷的。

　　顾君复没停下琴音，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刚才的兰陵令，并没有达到效果，无戚，也不够绝望。他只有这一世了，无戚，也只有这一世，她不能死，命，必须换。

　　酝酿了许久，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够冷，够无情，够狠绝。

　　“你以为呢？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吧？如果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做这一切，确实出于真心，我真心想为江湖除害，真心想亲眼看着你死，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袁旷担忧地看着顾君复，他明显听出了琴声不稳，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认真帮他护法，只是，以这种方式让无戚换命，逃离天劫，绝望地活下来，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他难道没看出来，无戚已经喜欢上他了吗？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喜欢，要生生断送吗？

　　无戚听完，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只是拿着无形的手上，滴出了几滴血，转身，拿起萧，钟离寂又恢复了生机，原来顾君复一直不停下琴声，是为了加大反噬，其实，反噬不反噬，和她已经无关了。世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想救的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噬她的魂。

　　钟离寂道：“你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吧，也是，我死了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印象一定还停留在十多年前，我那时候对你确实很好，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要你的力量。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手臂上，在你遇到危险或者受重伤的时候，会出现一个红色的符咒，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钟离寂缓缓道：“那是洪荒之力，有了这个力量，我便无敌了，只不过这个力量很难从你的身体里脱离出来，所以我必须借助菩提劫，不然，你的力量永远阻止不了我，我注定永远凌驾于你之上。”

　　是呀，顾君复，无尘，狰狞，甚至沐川，都在帮他，甚至万年前的她还喜欢他，喜欢到被灭族，他确实注定凌驾于她之上，但是，她不甘心。

　　她再次拿起无形，注入灵力，她淡淡地说了声：“做梦！”

　　用魂魄和怨灵做交易，万年前她就做过了，如今只余一魂，交易了，就是灰飞烟灭。但那又如何？

　　琴箫悠扬，箫声悲咽，她淡淡道：“顾君复，很荣幸与你合奏。”琴箫合奏，那一年，她的奏的曲叫《兰陵令》，而顾君复奏的，为《忏魂》。

　　接着便是电闪雷鸣，太阴山破，天地变色，她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结界，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一群人围着钟离寂，就连沐川也……沐川……

　　她知道结局，无非被太阴山的怨灵撕扯，吞噬，永世不得超生。从此，她留在世上应该还是恶名，魔头应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