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溪云一直到回到神界时,整个人都是出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当紫络寄来雷信,说九江夺下神界后,清缪便叫她单独去商议了些话。
她本以为清缪是要她立下心魔誓言,要她永不背叛神界,永不做出与她本神相违背的事。谁知清缪连看都未看她一眼,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本帝可能撑不过去了。”
妄言神帝生死是大忌。风溪云不接话,“神界还需要您。”
清缪摇摇头,“神界需要的是玟闲,不是我。九江难当大任,华晟已死,你要做的,就是辅佐玟闲做一个好神帝。”他刻意避开了和銮,“少凌余党可除,已不足为据,只是接下来你们要面临的,可能远比剿除少凌更艰难。”
风溪云不解,“为何是玟闲二殿下?九江大殿下难道不是太子吗?”
“太子难配其位,九江难当大业。”清缪猛咳几声,“他知道本帝在追查寒时一族,也知道本帝在追查神界存在的寒时族人。他知道那个寒时族人是谁,但从不告诉本帝,并以此为要挟,要我早日退位于他。”
此话一出,风溪云心底一凉。
九江知道司重的母亲……
清缪还在继续说:“他在百年前就开始拉拢党羽,如同凡界的那些争夺皇位的皇子一般。他暗中派司跃收集各位神祗的把柄,往上可追溯几万年,订成了一本册子,要那些神祗追随他,否则就会把各位深藏已久的秘密讲出去。此番我亲征魔界,也是被他所逼,你若不信,待回归神界,你瞧他身后的那些神官便是。”
他同风溪云讲了一长串的名字,从仙界一直讲到神界,讲了整整一晚上。第二日卯正一刻,那份名单的最后一笔被风溪云搁下,故林照例进屋为清缪治疗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雷信已在风溪云手中成型,稍晚赶来的玟闲眼睁睁看着清缪的身体化作虚无,一枚惊雷从风溪云手下直接神界——
神帝清缪,薨了。
神帝薨,太子继位。二殿下被封为二君主,暂接先帝之职,负责清剿魔尊少凌、魔珺少绾,即前南海三公主江千帆以及其余党。新神帝继位,带老少神祗办大典,并未等待二君主归来。
其实也不用等玟闲了。
因为风溪云手中捏着清缪的最后一缕魂息和他的遗诏,提着少凌的人头,跟着玟闲回到了神界。
江千帆已死,江忱被救,江鹤舟留在南海照看江忱,江满楼和颜泽听随玟闲的召令,与风细雨一道回到神界。玟闲身后,风细雨在左,江满楼在右,月摇处于正中,颜泽随行在侧。三神将的十一将并列在后方,远远站在云端之上,漠然看着对面一片歌舞升平。
风溪云心底实有不忍。
清缪魂灭前,将帝位传于二殿下玟闲,言先太子九江心思过于缜密,疑心甚重,难当大任。并命月摇众者,护新帝,清君侧。
若有不服者,当以叛徒处之。
清缪口谕:“九江心思深沉,不忠,命玟闲为新天帝,九江及其叛党,即刻绞杀。”
她知道,九江能坐上如今这神帝的位置,司重一脉,功不可没。司重父上司跃本就偏心九江,如今此令一出,司跃必是头一个不服令者。可不服者,全当以叛徒处之,即刻,绞杀。
风溪云暗暗决定,还是要护着司重。
……九江登上云台了。
司跃跟在他身后,是分外高兴的模样;司重远远站着,面上表情不辨喜怒,手中握着的问心都失了光彩。风溪云别过头,江满楼叹气,“小云云。”
“你没必要背负太大的压力……”
风溪云回头笑笑,“并非如此。”
花团锦簇,万神来贺。
清缪临去前交给风溪云的那一长串名单……每个人都出现在了九江的身后,一神不差。
这般风溪云终是相信了清缪的话——但她无能为力,她手中有清缪魂息,只能照令办事。其实清缪原意并非全部即刻绞杀,而是独独针对九江一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暂时并不担心司重的安危。
可当风溪云看到司重的表情时,她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那分明是一种,劫后逢生的喜悦,和历经绝望后的希望。
他以为灾难就此终结,殊不知,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风溪云突然就不想走了,她站在云端,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玟闲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叹气:“溪云。我不会对司重做什么的,你不用太担心。”
云台布置得比往日更华丽,长长的白玉琉璃的云阶,沿路铺开了各色的花。青白的翡翠瓦反射出清亮的光,明温一挥手,整片天空都变得格外亮堂。
云阶下方是一大片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七七四十九根青白玉的五兽柱,龙、凤、白泽、鹤、狮,神色不尽相同。前后两处摆着两尊巨大的切冰薄玉制的燃香大鼎,雕着九兽头,每个兽头都大张着嘴,袅袅白烟从兽嘴中飘出来。
一众仙神穿着最华贵的长袍立在广场上,挑首看着云起大殿前的人。
司重就跟着司跃立在九江身后,弯着眉眼,是一张放松的笑脸。
明温带来的日光暗下去,九江抬头,众神跟着抬头。司重也抬头,正巧与云端低头的风溪云视线交织在一起。他惊喜道:“溪云!你安全回来了!”
风溪云点点头,就听见司重又道:“二君主归来,咱们也好继续继任大典。否则,帝上教人落了口实,也着实不太好。”
他口中的帝上,大约就是九江吧。
九江在得知清缪薨世后,当下便拿出从前他被立为太子时清缪的神诏,接了新神帝的位置。他继任神帝后,照例玟闲该为二君主,并且同时要等玟闲到场后方可开始继任大典。九江不听劝阻,执意要提前举行,正当时,玟闲率领三神将、战神以及一众神祗赶至云台,恰巧逢九江方才登顶。
有了可愿维护的神帝,心便坚定。
可惜……
风溪云微微眯眼,玟闲轻声开口,“大哥,恭喜,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了头。”
九江面色不善,“你此时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大哥送上一份薄礼了。”玟闲作一副委屈状,“不成想大哥这般想我,我着实难过。”
期间风溪云一直未曾开口,司重察觉不对,笑容渐渐淡下去,“溪云,难道二君主不是来参加继任大典的?”
玟闲抿唇,“当然不是啊。继任大典,要有父君遗诏者方可举行,你觉得,我大哥,他配吗?”
司重心底一凉。
风溪云闭眼,右手托起清缪魂息,嗓音冰冷:“先太子玟闲,心狠手辣,疑心甚重,心术不正,难当大任。若有任何篡位之图,当,论罪罚之。”
“可令二子玟闲继我帝位,其余众者,须护新帝,清君侧。”
“若有不服者,当以叛徒处之。”
凡界的人常说,神仙的时间过得很慢,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可风溪云觉得,她从未感觉神界的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从歌舞升平,繁花满溢的琉璃屋舍,到如今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她甚至觉得只是花了一眨眼的功夫——好不容易恢复了从前盛景的神界又变回了和銮堕神后掀起血雨腥风的一片惨状。
她听到有好不容易逃出得以保全性命的小仙小神称这场战争为“诸神死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魂魄被从一副副躯壳中挑出来,再毁灭,全程快得如同拔去鸡鸭的毛。
原本玟闲是不忍心下手屠杀的。他只想囚禁或流放九江,让他永世不得回六界,虽风光不再,但好歹活着,只要是活着,就会有希望。
但清缪显然比他更懂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只要九江活着的一天,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要在六界掀起倾山倒岳的波澜。
就算如此,玟闲还是不愿对昔日的同僚下手。他吩咐手下的神官,尽量不要伤害到无辜者,只需追捕叛党即刻——这份慈心换来的却是九江的疯狂反扑,和司跃的变本加厉。
直到某一夜,司跃亲自提刀杀来,就在他的眼前,活生生砍断了他手下神官的一条手臂。
玟闲怒了。
从此,“即刻绞杀”不再是一句空话,玟闲以新神帝的身份下诏令,凡追随九江不肯放弃者,一族,杀无赦。
作为四神将之首,主死亡的风溪云,被安排将司跃一族,全部绞杀。
当然也包括司重。
在诸神死役里,风溪云几乎没怎么亲自动过手:她只是远远看着,看不下去了,就出手帮一把。她一直护着司重四处奔逃,司跃为此忘形,“神将不过黄毛小孩,不足为惧。殿下,我定助您再登神帝之位,倾掌六界。”
平日里的颜泽与江满楼懒散惯了,以至于谁都忽略了他俩的存在;至于风溪云,一介女流,司跃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直到风溪云接下了屠尽司跃一族的诏令,司跃才恍然发现,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玄女身骨,白泽血脉,被百鸟祝福过的神魂,还有两位真神亲手封下的咒印。
六界不灭,她不死。
在诏令执行的前一天晚上,风溪云和司重并肩站在诛仙台外,看着那风云咆哮的景色。二人静立良久,最终是风溪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恐怕我护不住你了。”
“这并非你的错。”司重微微摇头,“你不必为此自责。”
风溪云知道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坦然。诏令一出,司重便知道了自己会是个什么结局。他在四神将中与江满楼能力不相上下,而如今又被打上“叛党”的烙印,追杀他的又是昔日的同僚好友。
他根本没有存活的余地。
只是为难了他手下的十一将……
都要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死去了。
“你母亲本非北极狼一族,她可逃过一劫。待这场闹剧结束……她自有她的去处。”风溪云微微叹气,“只是……只怕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司重不说话。
月色冰冷,连半重树影都照不出来。江满楼与颜泽在他们身后站着,风溪云道:“帝上的命令,碎魂夺魄,断绝叛党轮回的希望。但……我会尽量保全你的魂魄,送你入轮回的。”
这话说得残忍,却也不得不摊开了说。给一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交代他的后事,还要他面对自己将死的事实,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绝望。
司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证自己声音平稳,“我明白。只要……我母亲安全,这些也都是我该受的。”
他伸手抚上心口,那里绣着一朵破碎的白牡丹。风溪云别过脸,“这本非你该受的。若不是你父君,你北极狼一族都不该受此劫难。”
司重一震,“你说,一整族?”
“是的,一整族。我被委派屠尽你们一族,起因仅是你父君,枉顾君臣礼法,弃君主于不顾。”风溪云眉眼淡然,“本只是捉拿九江一人,后发展成,九江及其叛党,即刻绞杀。”
玟闲给足了司跃面子,看在他乃白虎后人的份上,从来都没有怎么样,哪怕跟着九江大逆不道,兴风作乱。可他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司跃当着自己的面,斩了自己的神将。
他以为他有那个本事,殊不知都是大家让着他,仅此而已。
而如今,因为他的鲁莽无知,葬送了他们一整族的性命。
司重不可置信地问风溪云,“为何是一整族?为何他的过错,要我们来承担??”
“因为他是族长。族长是一族之人推举出的,德行与智慧皆在众人之上的人。族人以他为行动标杆,他说的话,就是族中的指令。”风溪云眯了眯眼,“他既然是三尾北极狼一族的族长,他就该为自己的族人负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缚着傀儡丝一般,将整族带入深渊之中。”
她的话冰冷而无情,却偏偏句句直击要害。司重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的父亲愚蠢至极,风溪云笑了笑,“你也不能怪你的父君。毕竟,谁都有忠诚的对象,只是他忠诚的对象并非众人所能接受的,仅此而已。”
月上中天,有夜中花缓缓绽放,连香味都染上了血腥的气息。风溪云化出两樽清酒,递与司重一樽,“今夜一过,你我便各自为敌,再无一同举杯的可能了。”
司重接过酒樽,苦笑道:“我怎么也没想过,饮下人生最后一杯酒,竟会是这样一般局面。”
“今夜一过,再见面我必然不会手下留情。”风溪云摇晃着酒盏,“你最好先多上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也不迟。说不定,还会免了死去的无妄之灾。”
司重不说话,可风溪云知道他听进去了。
一樽清酒饮尽,风溪云将手中的玉樽一抛,白玉叮当落地,碎裂成一片片的月白。江满楼走上前来,对着司重微微一点头,“小云云,该去休息了。”
风溪云久久望着地面上碎裂的玉片不出声。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司重的眼睛:“我相信你,不会死在我手里的。”
你是寒影愁之后,是寒时族的族人。你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可操控时空的血液,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去。
只可惜,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遇见你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