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回身,只见驻立着四名玄衣肃穆的大汉,床榻旁蹲着一位锦衣黑发的男子,侧面看去白肤、剑眉、挺鼻,薄唇似血,五官、轮廓精致不可方物。
银狐见到我,似是想起什么,又冲男子乖巧道:“哥哥,你可得好好谢谢这位漂亮姐姐,是她救了婼儿的命。”
男子这才从银狐那边扭头看向我,我笑道:“不敢当,我……”
我见着男子面容,愣愕当场。
他眼神闪过一抹惊讶,却是一闪即逝。
那日千佛山上立于半空的男子,白衣银发常常午夜梦回脑海里徘徊往复,这么多年时光,面目早已经模糊不成形。眼前这人,一身藏衣锦服,发黑如墨,眸子黑幽幽的,深沉似海,哪里是他?
几千年的时光风化,又是匆匆一瞥,我确实不确定了。
他微低头,“你救了家妹一命,来日必当报答,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又望向银狐道:“小狐狸,你答应我的事会做到吗?”
银狐道:“姐姐放心。”
我悠悠而笑,“告辞。”举步踏出门外。
屋外行廊曲曲折折,我眼睛微湿,手忽而被人轻拽,我回身见仍是那男子。他唤:“青青。”
一行清泪滑过面颜,我笑道:“好久不见。”
他也粲然一笑,眼中情绪翻涌。
彼此相顾无言,心内千言万语,却无从话起。他留下一句“等我”便拂衣而去。
我望着手中他留下的半块遥望石。世上只道是:遥遥相思不得寻,望石千里引君合。另外半块该是在他身上,从此九幽冥府的离散,望石在手,也可以找到午夜梦回扰乱心神的那个人了。不禁嫣然一笑。
空灵切切的琴音突起,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激起一阵悠远纯净之音,我便也循着琴音去了。
暮色四合,沙雨沥沥,雪女的琴音同这潇潇秋雨融合,曲曲萧瑟。闻着眼前一会儿是落叶归根的情景、一会儿是秋季天空与大地间的清冷肃杀气、一会儿蓦然又是女子在对心中久久思念之人倾吐衷肠,倾吐出的心肝肺腑之言荡开于天地间不得回音,琴音渐渐收回,四弦一扫,怅然收尾……
夜间和雪女在一水方房间内饮着店主亲送来的烫酒、花生米、几碟小菜,点一盏豆灯,推开方窗,闻秋雨夜风饮酒谈心,不觉然都已醺醺欲醉兮。
我忽而痴痴地笑。
雪女以手支颐,瞅着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疑色道:“面泛桃花色,痴笑好几回,如实招来,刚刚背着我招引哪位公子了?”
“你这琴弹了上千年,寻了你那位心上人上千年,这矢志不渝的情意小女子佩服的紧呢。怎么?羡慕我孑然一身,可随处风流了?”我反嘴道。
雪女眼神亮晶晶地闪着光,欲醉未醉的面容更添几抹艳丽风情,“寻不到才好,寻到了一颗无情心,岂不更伤心。”
雪女编织着一个虚幻梦境,不愿醒来。那个她一心系着的男子是天界一天人——紫阳上神。紫阳是上古真神,天地所孕,同现今天母建立天界,守护人间,早在百万年前便隐退天界,不再过问天界和人间杂事,是以,可以说这么多年,紫阳上神已经是活在历史和年长的仙神记忆之中。而在两千八百年前,我从司命那里听来紫阳上神曾以凡胎肉体现身人间,恰巧雪女一曲《殇离》引来了紫阳凡体,两人曾在激流飞瀑之下琴萧和鸣《殇离》,又畅谈整宿。雪女对那人间男子一见倾心,然而对方不辞而别再寻觅不得,本以为日久天长终相忘于遥遥岁月长河下,奈何情意在心中只增不减,斯人却消失不见,命算法习得再精妙也推不出那人踪迹。直至有日在天母寝宫内瞧见一张紫阳上神的画像,心中牵引心魄的人间男子分明是画像中人,又找来司命,左右推算总算肯定了那男子确是紫阳上神投胎人间的凡身,从此一颗心有了着落,每每人间一曲《殇离》,只为再次引来魂牵梦萦之人。
《殇离》曲调悲凉,冥冥之中雪女这份情似乎便不得圆满,天界千年,人间万世,男子却从未再现。我不忍击碎她的梦境,是清楚她也是个清醒明白人,无论紫阳的神灵是否还游走人世,这么多年过去,斯人已逝,她留念不舍的,已是心中绮丽之梦矣……
我收回繁杂思绪,愁容道:“今日我在凡人面前使了灵力,还对他命途加以干涉,怕是动了那人的命格,回去少不了受惩戒。”
雪女一惊,酒杯落地,“疯女人!”
我不以为然,只把玩手中遥望石,心内欢喜。
雪女纤手一伸,夺了过去,“我道是不寻常吧,快快如实交代!”
我便将与那风狐狸之事,挑拣说于她听。
收回思绪,上月人间之行已经过去半月,天宫日子仍旧是一汪静水。遥望石的另一半未现,动了凡人命格之事天母也置若罔闻,只苦了司命又得做一番修改。
司命掌管下界凡人命格,连同下界渡劫投胎成人的仙神也是由他撰写,诚然,紫阳上神不在此间。如此需费心神的一件差事,并不好做。原命格这种事情随便写写也无甚,平淡也好,坎坷也罢,然其却是一个非常爱创新的主,时常费尽心思就是要写一个曲折离奇的命格!思来人间那些惊天动地,感人泪下,流传千古之事也是不枉费其一番苦心孤诣之举了。
我常去司命府里看他为凡人所写的命格。同人不同命,展现人世千姿百态,道不尽人心曲折。同时,也无尽唏嘘,思着一人命运,不过是早先就书写好的,那么人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世间意义何在?幸福何在?却是个无解之謎。
我对司命曾道,若让我创世,定要让万物生灵自由生长。司命抚须长笑不已,我便悻悻瞪他。
我在天界的挚友司命便是其中一位。
还有就是精通音律的雪女。她对音律的造诣早已经在六荒八合有口皆碑,我们时常一起编写曲谱,四处游玩。天母对她很是欣赏,让其负责天宫一切管弦之事。
再有爱喝酒的北极仙翁,大家也唤他酒翁。北极负责天宫酒窖,在天界辈份大的紧。他自酿的名曰“忘忧”之酒,在天界享有盛名。众仙神常言:何以解忧,唯有忘忧。
我本不喜饮酒,一次得天母奖赏,喝了那忘忧,只觉入口清香,淡而有味,浓而不艳,便好上了那一口。也因此打定主意要同这位酒翁打好关系,以免口馋之时,有酒入肚。北极喜我唱曲儿,我喜他清酒,一老一少倒也一拍即合。在北极府邸园林间,我们常以碳火温一壶酒,置以琴棋,再以棋为赌注,我赢棋喝酒,他赢棋听琴曲,璨璨宫廷内也自得趣味……
思绪拉扯的远了,回过神来,此时正身在文心阁屋顶,身旁置了几卷竹简,无心翻看,只眼瞅着天边彩云变幻,织女们正拾取彩霞为天母织流云霞衣。
忽而自彩云深处渐渐飞来一曼妙身影,霞衣娇颜,不是雪女是谁。
雪女悬于空中,嫣然道:“青离,我要去凡间历千劫轮回了,你多保重!”
我心中一惊,“何时决定的?”
她苦笑道:“历千世轮回,重塑仙身灵体,届时立于那人面前也不至于太过卑微。”
我长叹口气,深深理解了天舞姐姐每每朝我投来那恨铁不成钢神情时的滋味了,眼前这痴情女子已是“走火入魔”。我深深道:“千万保重。”
雪女又是嫣然一笑,转回身复飞入那流光溢彩的云霞间,待她身影完全隐没其中,我才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遥望石,心下一片黯然。他想是将我忘记,如若不然何以半月来都不露面?这几千年间,他已经寻得心尖儿上的人儿也不无可能。我只笑雪女痴傻,回过头来,自己也被一丝执念困扰几千年。
是该放下了。
手心灵力汇聚在遥望石上,稍稍使力,石已灰飞。从此上入九九天阙、下至九幽冥府也不必再有任何期许。
我向天母请命,去人间转世为人,只道为参悟生命本源,通达无上天机之法义。天母知晓我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实则是生性贪玩寻趣罢了,也不拆穿,只让我自去司命那里备记一下。又道上次人间以灵力插手人间事,这次便一并惩治,惩的便是投身为人,人间万千命途不供择选或是司命神君写就,自去人间走一遭,修得甘果食甘果,修得苦果食苦果。我欣然接受,更是欣喜万分,朝天母行了大礼,三跪九叩方离。
我去寻着北极。老少二人在园林饮酒唱曲闹了一宿,这才笑颜诉离别。
今日清晨去了司命那里备记,他表示不能为我亲手书写命格甚是遗憾,我对着天外天深深拜了拜,拜它令我得以逃脱司命那一双“神笔”而表示谢意,惹得司命白眼频翻,直将我骂至幽台边才止住,又水明明般的眸子一红,正色道:“这一跳下去,不出意外两三多月见,若不幸夭折早逝,一生也是极快的。你这丫头皮的紧,早些夭折早些回,莫要祸害人间才是……”
我被自己吞咽的口气呛的咳嗽不止,手指颤巍巍指着面前面色挂着几分戏谑般之人,身姿清朗,容颜俊雅,佯装气结,而后才粲然笑道:“不劳司命君神笔费心,青离自会长命百岁的。”言罢,便是盈盈跃下幽台,坠入那条通往尘世的甬道。
凡胎肉体,身心皆初。前尘往事,散入星辰山河,封存灵魂深处——
本姑娘名唤夏小青,家住人间梨树村。
家里维持生计的是几亩种了梨树的田地,每年秋季采摘下的雪梨便是我们家一收入来源;平时父亲母亲在霞光镇上经营一家糕点铺子。是以家里收入虽不算富裕,过些粗日子,却也少拘谨。
时间移移它的步子,姑娘我已然二十。一位二十岁的姑娘还没能找个好婆家把自己送出去,似一直是父亲母亲的心头之患。
今日便是。我在山上玩了半日,和大丫头采了许多蘑菇。欢喜回到家,推开院子的大门,步入院内,欲待入门时,母亲忧愁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只听她道:“夫君,青青一年一年眼看成老姑娘,得给她赶紧寻个好婆家才是。”
父亲叹然道,“本是想女儿嫁的近,我们也好有个照应,现下是难了。”
母亲沉默半晌,“梨树村之外还是可以的,有不少青年才俊,不知这些个倒霉事,前些日子倒有那么几家来问,因路远我便没应下来。”
“女儿大了,哪里能一直留住?不如让她远去,离开这里,又是一番新天地。”
“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能舍下?只是你说的在理,女儿不笨,模样也俊,若不是那些事儿,哪里轮到别人挑三拣四……”
脚步生生止在门外。举头眼观漫天繁星,记忆拉扯的便远了些……
姑娘年少时调皮,常常和村子里长我五岁的东郭嶄、长我一岁的大丫头、以及长我三岁的孙燕,去爬树,掏鸟窝,下水捉鱼,甚至连体型偌大的野猪也敢去招惹。诚然,这些倒不至于令村里的青年公子家对我避之不及。
我毁在的是十二岁那年夏季。
犹记得那时。我,东郭嶄,大丫头,孙燕四人路过村里李大婶家的菜圃。菜园子小路边有一棵枇杷树正值硕果累累成熟之际,看着甚是诱人。
我随口道了句:“这枇杷看起来不错。”
孙燕道:“想吃就摘吧,我请你们吃!”
东郭嶄疑道:“这不是李大婶家的,如何你来请?”
大丫头也道:“我记得也是。”眼睛也是亮闪闪望着橙黄果子。
孙燕脸颊飞上两片红霞,亟道:“前些日子我看着喜欢,让奶奶买下了,还不信我?”说完率先爬上树,攀着枝桠,再敏捷摘下果子,边往下扔。朝下嚷着:“快接着呀!嶄哥哥,快接着呀!”
孙燕之家,是我们梨树村出了名的殷实人家,她去年来的梨树村,为的是来看望在梨树村独自生活的奶奶。她同父母是住在外城的,听闻是一座繁华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