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兴庆宫内。
皇帝风氏正在寝宫内安睡,伴随着窗外聒噪的知了和夜莺凄凉的叹息,一股妖风席卷而来,悄无声息地杀死了门神和真龙天子的护法神,一条藤蔓缠上他的脖颈,瞬间便让皇帝头颅落地!
月芝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杀了这位人王!
悠悠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明朗,环顾四周,疫神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
出神之际,无数土块沙尘劈头盖脸落下,他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嘴的土!
“啊——”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然后,一个女子就吓得跌坐在地,把头深深埋入膝中,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冠星澜被砸醒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方土坑里面,半身已被黄土埋没,他一惊,立即坐起,不料才一凝气,全身一阵又一阵的麻痹,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屈膝降尊,慢慢爬出坑外。
“姑娘不必害怕,在下并不是亡故之人,只是适才身体不适,气血堵塞,才致出现假死之象。”冠星澜连连施礼致歉。
“真的……真的吗?太可怕了!我以为……我以为诈尸了。”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并不出众,但透露着含蓄静谧,神秘梦幻的脸。
“在下冠星澜,受姑娘殡葬之恩,感激不尽,不知姑娘芳名是何,若有机缘,定来报答。”
一张威仪的脸庞,一腔温柔的语气,击的女子心花怒放,她含羞答道:“我叫音辰,家居仙水城,这一出,本是为父亲入林采药来的,没想到刚入林来,就见你人从天而降,音辰上前探查,你已了无生息,想你曝尸荒野实在可怜,便想将你葬了,万幸你命不该绝,及时醒来,若是再晚上片刻,你不就要被音辰活埋了么?音辰愧疚尚且不及,哪敢再图报答?”
“也不是这个道理,终归你是出于好心,图报并无不妥之处,请不必自责。”疫神连连否决她的话,“你说你是来为令尊入林求药的,怎么,他身体抱恙吗?”
音辰一听,眼神顿时变得黯淡无光,一声叹息,吐出的尽是连绵不绝的愁绪:“城中发生大疫,整整三年,死的人已成千上万,家父不幸染病,现已奄奄一息,音辰找遍郎中,他们大多不敢给我父治病,各大药铺也已经被采购一空,音辰也只有在午夜时分,才敢钻守城人松神的空子,入林来采药。”
疫神闻此,心中激荡,看面前几欲快哭出来的可怜人,沉默半晌,忽而,豁出去道:“音辰姑娘不必担忧,可带我去看看,在下能治这病。”
“当真?”音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嗯。”疫神坚定点头。
“太好了,父亲有救了,恩公请随我来!”音辰一扫满面愁容,欢欢喜喜地给他引路。
二人来到音辰的府中,一进门,就有下人们簇拥而来,询问音辰大小姐的去向。冠星澜见他们如此随意就扔下了手头的活儿,疑道:“你们在主人面前,都是这么没轻没重的吗?”
佣人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最后,还是一个模样斯文的人道:“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我们老爷和音辰小姐是盖天下有名的大善人,对待我们,就像对兄弟姐妹一般亲热,假使我们太过拘谨,他们反而还不乐意呢!”
疫神听他们之言,却是不由自主地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些“他们”……
——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疫神苦思不解,只好作罢,冲音辰微微一笑,随他进入音老爷房间,看时,音老全身水肿,七窍流血,四肢痉挛,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已在垂死的边缘。
见音辰那一脸期待的眼神,疫神终于下定决心!
他取出解瘟旗,只那么轻轻一挥,丝丝水纹在空中波动,最后,一颗滴露凝结而成,飘悠悠注入音老爷子眉心,瞬息之间,音老面色恢复,一身病魔尽除,开始复元。
“音辰谢谢冠公子,谢谢恩公!”音辰见状大喜,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拜。
“音辰姑娘不必如此。”冠星澜将她扶起:“既然令尊已经无碍,我便走了。”
“恩公请留步,天色这么黑,不好行路,加上恩公又身体不适,不妨在我府中休养半晚再走,让音辰聊表谢意。”
冠星澜试着运气,刚受过重创的身体好似全不是自己的,此刻根本驾不得云,更别说上天复命了,又听她说的诚恳,且在情在理,也不忍拂他的意,便点了点头。
半夜时光过去,次日清晨,音辰送冠星澜出府。
谁知,门外熙熙攘攘堵了一大堆人,一问缘由,原来这些人都是听说冠星澜能治好这病,特地赶来请冠星澜施救的人。
他们一见到疫神,便纷纷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口里苦苦哀求:“活神仙啊,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这位高高在上,意志已经摇摇欲坠的上界天神,只因为多看了一眼,便将自己所带来的人间疾苦尽收眼底,看见如此多灾多难的芸芸众生,再不能自已。
他抬头望向天际——此刻,那些自称代天授命的上界天神们,怕是还在奇花瑶草,仙谷佳酿中寻欢作乐吧?
他们不用修行,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哪会懂得下界极苦?他们说下界凡人恶,要惩治,那他们自己呢?
他们以他们的神道治人,却还要打着天道的名义实行连坐,说得多好听啊,做得又多残忍啊!
一番深思熟虑之,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彻然大悟,疫神断然祭出解瘟旗,强行运功做法,但见绵绵细雨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雨脚如麻。
大雨过后,全城病魔解除。
然而,欢声笑语没有持续多久。
下界一片喜庆之时,天空却已黑云笼罩,惊雷滚滚,未给深陷欢喜中的人片刻反应机会,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大胆疫神,天帝赐汝传灾夺舍之神力,予你下界降瘟,而今竟敢公然救人,堂而皇之违反天道,你该当何罪!”
疫神无言,只是冷笑。
“天帝有命,着你受五百穹霄神雷,毁尔神身,散尔神力!”
一声威严雄壮的喝斥从高远的天空传来,响荡四野。
“你是疫神?这……这场瘟疫,是你带来的?”音辰难以置信地退后两步,等到再想要近他身时,又被轰然降下的雷电所阻,再不能接近。
冠星澜不及回答,已身中数道天雷,此刻周围的百姓早已四散逃尽,空空荡荡的仙水城街头,只剩下他们二人。
……
五百道穹霄神雷降下三百道,冠星澜万年神身已十损八九,他支撑不住,跪倒地面,身上没有一丝伤口,其实内部早已伤痕累累。
眼看就要命丧当场,紧要关头,一声长长的龙啸响起,一条紫色蛟龙飞到冠星澜身边,它长长的龙身一圈圈将疫神围住,好似一个紫色的漩涡,竟将剩余的两百道穹霄神雷全部吸进自己的身体。
南宫寒殇和月芝随后赶来。
雷灵兽本就是雷灵所化,紫电蛟受了这两百道穹霄神雷,毫发无伤,完成主人南宫寒殇的授命,便再次隐入他身后。
月芝见状,感激涕零,全然忘记了这紫电蛟曾两度想吃自己的事实,以为主人终于熬过了这“天道”刑法,岂料不等他去搀扶,天空中又降下一团天火来。
“主人!”月芝吓得魂飞魄散。
天火降下,砸中的却不是冠星澜,而是音辰。
神意似乎已经注定,势必要拿一命,不是疫神,就是疫神在意的人。
被天火砸中,仅一副凡人之躯的音辰居然没有立即毙命,而是还有一口气吊着,她身上已燃起熊熊烈火,但她还是那么安详,平静:“谢谢你……下界降灾是你职责所在,却还能救我父亲,救那些无辜的人,我不后悔,救你性命……”
音辰奄奄一息地说着,说完,她肉身灰飞烟灭,魂灵则飘飘悠悠,不知消失在何处。
临死之际,她终于想起往事前尘,原来这为人的一世,不过是她羽王漫长妖生里一个劫难。
冠星澜颓然跪倒地面,自眼眶中流下血泪两行。
在他心中,无数个年头,那份一直被麻木守护着的原则,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自诩六界至尊的神界,究竟是不是那般高尚?!
“九重天上宫阙冷凄,仙水零落人归西。
“上诏难逾流亡中,神光普照人离忧。
“手中一令开鬼门,步履蹒跚满黄泉。
“无情面目多情客,血泪盈腔以祭天!
“无奈入梦寻问策,机缘一识仙水女。
“若乘清辉明幽壑,扬尘予我为动色。
“扶顶梁于将倾、挽万民于垂危。
“招上苍之一怒,去锥心之情愫。
“苍天乎,不察人间,诸神乎,不施灵恩!
“人王乎,清正深藏,民丁乎,忧苦身心!
“星澜慨叹,怜惜不断!”
他的神魂,发出了这最后的感慨。
“哈哈哈哈,神道无情,这神,不做也罢!”冠星澜拖着一副重伤的身体,拼尽最后的余力,身形一闪隐入无边的虚空之中。
“主人——”月芝悲愤交加,拼命挽留,却也只能看着他决绝而去。
他心中大感不安,转身问身后的妖皇道:“上皇,我主人他会不会……会不会出……”
“他能出什么事!”南宫寒殇没好气的回答,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月芝将他叫住。
“当然是回我妖界了。”
“你不去找主人吗?”
“嗯?”南宫寒殇顿感好笑,刚想脱口而出说自己凭什么要去找他,转念一想,心头已另有了一番计较——在他还是疫神的时候,本来还想着与他打好关系,好寻求他以及他身后神灵们的帮助,这如今他虽已脱去神籍,不过至少还有降瘟传病之力,如今没了神界那些天规的管束,他岂不是更能放开手脚帮助自己?
这么一想,妖皇喜不自胜,便道:“当然要去,不过本座妖务繁忙,不能抽身妖界太久,不如这样,我命雷灵紫电蛟陪你一起找如何?”
“啊?”
“你主人这疫神的身份,现在树敌太多,怕是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要来寻仇,你修为低微,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能平安找到你主人,就让紫电蛟护你半程吧。”
紫电蛟从妖皇背后凭空飞出,隐入月芝身后。妖皇离去,月芝对他倒地跪拜:“多谢上皇!”
光阴如箭,百年易满,此后历尽无数年头,月芝同雷灵兽走遍各处,也没能寻到冠星澜。
一直到第一百零一年的第一天,月芝再一次重访旧地圣州,终于在圣州腹地的一片沙海荒漠之中,找到了独居在此的疫神……
初见冠星澜时,他已法力全无,空有一具能长生不老,没有被彻底毁灭的神之身,整个人脆弱得好似飓风中的一盏残烛,一拂,就要熄灭生命之火。
白日何长,何其寥漫无际?百年间,他竟亲自撰写出一本《鬼门集》,上面所载,全是针对上界无上神明们的秘术,甚至禁术。他自己已无能为力,但他渴望能出现一个下界生灵,凭借此书,代替他给予头顶那些神明们当头一击,将他们打醒,而不要打着行“大道”的名义,将他们神的意志强行施加到人的身上!
更让月芝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冠星澜眉间深深的魔印——这百年间,他终究是一念行差,没能走出迷途,堕入魔道!
这一切,到底谁是谁非?为什么最后走入迷途的会是主人?他做错了什么?——月芝不明白。
紫电蛟见状,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便长鸣一声飞入苍穹,根本没有给月芝感谢和道别的机会。陪伴月芝百年之久的雷灵兽一走,月芝也不免心中酸楚,不过好歹见到了主人,至少不是那么难过了。
这时的他怎会想到,以后他漫长生命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唤醒沉睡的雷灵兽了。
差点死于雷灵兽之口,又获救于疫神,一场经历之后,又要去救当年差点儿要了自己命的雷灵兽……这一场因果循环,月芝自己都觉得可笑。
冠星澜进入住的一座地下洞穴,月芝亦尾随而入。
“主人你……”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冠星澜说的坚诀,上上下下打量月芝,“我今后会隐居在此,再也不出,你可以走了。”
“月芝哪儿也不去,只要陪着主人!”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月芝更加坚定地点头。
“好,《鬼门集》现交给你,如有机会,将它赠给需要之人,发扬光大。如今我诸事已了,再无遗憾,长生不老已无任何意义,这便蜕去这金身元体,像个凡人一样,平平淡淡度过百年吧!”
“主人……”
如果不慎死于仇家之手,那也是天命所归。”
月芝听了,心中一阵酸楚,没有说话。
百年之后,疫神冠星澜老死林沙城。而他的侍从月芝,便在这个地方一直守着他的遗体。
期间,妖皇来访,《鬼门集》便被月芝交于南宫寒殇,除此之外,他不问世事,直到仙界出了一个稷元道祖,破坏了南宫兄弟俩光复妖界的宏计,并使用有碑之石封印了五灵兽,让五兽陷入永恒的沉睡。
凭紫电蛟营救主人与百年护送之恩,月芝每年都会参加妖灵大祭,以求能将其唤醒,但他法力低微,道行太浅,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千年前的一战,妖魔二界损失惨重,元气大伤,至今南宫寒殇都没有在月芝眼前露过面。
三年大疫,夺去无数人生命,直接坏了锦国根基,苟延残喘多年,锦国就此分裂,原锦国国君风氏退守都城仙水,自号风水国,与四个另外新成立的国家,并立神洲。
不知多少年以后,林沙城位置暴露,旧锦国的各路高手前来寻仇,月芝拼命护主,支撑了很多年,最危急的时刻,多亏当时漫游四方的楚客尘经过,以道门无上仙法护住此地,才换来林沙城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