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凉如水,寒如冬,出奇的冷。
新建成的仙灵堂别是一般的雅致,亭台小榭,草木葱葱,又占据着楼兰城最繁华的地方。堂外堂里,一方喧嚣,一方幽静,仿如两个世界,与柳珍的百草庐倒如出一辙,楚客尘推门而入。
庭院深沉,淡淡的月华下,只有白衣与红衣两姐妹。白衣看他走进,平静如一汪深潭的眼中顿起点点星光,明亮更显动人:“自我记事起,父王从来都是不苟言笑,拒人千里,可是这一次,他对你是前所未有的热情。上仙有没有想过,留下来呢?”
“并无此意。”楚客尘摇了摇头。
失望在白衣脸上迅速蔓延,红衣注意到了,更加不快。她开口,是阴阳怪气的论调:“他本就不该留在这里,能让他将功赎过,已是难得的机会与莫大的恩惠。”
楚客尘不置一词。
“今天我们两个是来传话的,半个月后母后便可回返,你做好准备。”红衣始终没有打消对忞玄机的防戒与憎意,传了话就移步出门,半刻也不逗留,也没叫上自己的妹妹白衣。
白衣并没有立即离去,只解释道:“望上仙不要见怪,其实姐姐……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太在意这个国家了,见多了沽名钓誉之徒,也太痛恨了……”
“我明白。其实她也没错,我的确不属于这里,也不是莲教教主忞玄机,我的本来身份,是千万年之后的楚客尘。”
这时的白衣明显还是将信将疑,但她并不再说什么,对楚客尘行过一礼便离开了。
白衣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一人进来,那是一个白衣道人。
“道友,有事?楚客尘问白衣道人。
一见面,白衣道人就要拜,“弟子景真,参见……”
“不用拜我。”楚客尘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份,自知说什么也不能使他们相信,于是直入正题:“有事吗?”
莲教弟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黑木盒呈给他,楚客尘接过来看,盒子里面是一个卷轴,打开卷轴,见一面月蓝色的布帛,上面画有一张星象图。
图中有星子六十四颗,大小,明暗不一,每两颗星子之间有一条星路,长短,颜色各异,四方角落各有金、木、水、土四字。
初看此图,只觉满满的繁复晦涩,连楚客尘也不能看出个所以然,再揣摩一会儿才有小悟,继续观摩之能下,不禁惊叹:原来这是一副星命图!
所谓星命图,是一种占星测命之术,人通过对天象的观察,能找出自己的那一颗命星,然后以这颗命星为中心,把周围其他六十三星通过设想出的星路两两连接起来,便构成了自己的“命势”,亦名“命图”,把这面命图置于自己创想出来的太极阴阳图中,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子落八卦之势,卦位上的星势便会不断发生变化,卦象也随之不断变化,人就能观命势,解卦象,测命途,断自身之吉凶祸福,无有不准。
在仙魔两道未成之时,这种秘术在凡世大圣之间屡传不鲜,直到仙祖忞玄机得到阳轮一书,名《易》,研书日久,星卜之术在他身上集大成,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
忞玄机闭修百年,专心参研,以天空为纸,以星子为笔,将整个人界所有人的命势图囊括于这张星命图中,只要有人想测,皆能在此星命图上测算自己的命数,可谓世间至宝!无奈这件宝物后来失传了,据传是这位仙祖在堕入魔道后,与人界为敌,便亲手销毁了这张可以造福人界的图。
心念一生,星命图居然自行柔光大起,星子重列,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踏步难行,艰辛万苦;进退维谷,容忍待时。”——水山蹇。
往蹇,来反。——九三爻。
“这是何人的?”楚客尘问。
“正是教主您的。昨日我们看见星命图有异,恐防生变,便带着图来见教主了。”
楚客尘一听,心底泛起一丝凉意,仍是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这是凶象,命势所示,此时已置身危险之中,前进将有更大的风险,可是不进,又何以度过当下?
星命图所示,竟是大凶之象!真的,不得善终么?楚客尘突然对今后的一切未知生出丝丝恐惧……
……
那张星命图真的很准,没等半个月以后红衣与白衣之母回来,图上所示卦象倒先应验了。
楚客尘“入主”仙灵堂已过七日。
这一晚,比前些夜晚要寒冷的多,前半夜时,天空还在飘落着鹅毛大雪,刚过子牌进入后半夜,大雪骤停了,不仅如此,天气也变得闷热异常,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今夜,楚客尘没有入眠。
天气一变,他就有所察觉,凭一股自然而生的预感,楚客尘不由向头顶一看,果然见黑沉沉的夜幕中隐隐似有一红点闪动,待能看得清楚些了,才看清那原来是一簇火苗儿发出的一团红光,直冲他而来!
他侧身一闪。
那么小的一簇火,势力迅疾,坠地后竟然将刚建成没多久的半座仙灵岛给砸塌了!数栋房子瞬间崩毁,成为一片废墟。
此时,一声悠长的鸟鸣响起,声音空灵往复,穿透力极强,火苗原来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鸟。
这只鸟生有九头,展开双翅时,左右足长千里,其形之大,仅有鹏鸟可比。它九只头蓄势发力时,不断有火苗、冰棱、气刃、毒物、强光从一张张开合的嘴里喷射而出,九头各主九种杀人利器,从不间断。
然后,那一年,一人一鸟追逐往来的情景就再现了……
九头雉凰乃是天界灵兽,善察天意道运,能知命途格数,且自身拥有极强的杀伤力,很多神明也不是对手。
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授意,两个不同的人,选择了一条相同的路——躲。
整整八十一日的追逐,云雨雷电齐侵,水火风石并袭,途中,不仅要克服来自外部的压力,更要面对内心的煎熬。
当年的八十一日,如今恍似一瞬,九头雉凰终于力竭而死,它庞大的身躯从万丈云端直直坠落掉地面,引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一刻,楚客尘知道忞玄机飞升了,成为了第一个羽化登天的仙。
楚客尘再次回到仙灵堂,堂门已被贴上封条,门口还贴有一张缉告,上面绘有忞玄机的画像,像旁有字,一通看罢,楚客尘大惊。
满篇文字,大致只讲了一件事:八十一天前,浣后的尸体回朝接受神仙救治,可是那一天神仙并没有到来,君王派出大批人手在全国寻找,神仙没找到,浣后的尸体在湿热的楼兰城放置过久,导致腐烂,君王震怒,派人把浣后重新运回苦寒之地,并加派人手大肆搜捕忞玄机,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追捕到那莲教教主,至于最后要怎么处置,倒并没有说明。
思来想去,楚客尘还是走向了大鸾宫。
刚接近城门,就看到红衣站在高高的城头……
这次见面,已是仇敌。红衣一声令下,二十来个兵士已把他围住。
她从城门上头一掠而下,挥出长鞭冲向楚客尘!
交锋没几个回合,楚客尘主动叫停:“且莫动手,容我再去见人王一次,澄清误会。”
“你……”红衣无可奈何,还是相信了这一回。
踏上太清殿,人王李承德正在与众臣商讨举兵讨伐莲教的事。他这次被气得不轻,但是当看到罪魁祸首忞玄机后,表现又极为平静,在众臣一致敌对的态度中,人王面无表情,半冷不热地问:“怎么回事?”
“天劫降临,正是悟道飞升的重要关头,此后八十一日尽在渡劫中,无暇抽身救人,付讫王上见谅,今吾已从险境脱身,可实施救治。”
楚客尘说时,人王已经喜形于色,不能静坐,在他正欢喜不已的时刻,楚客尘继续道:“不过也请王上明白,早已远逝之人,就是仙灵显圣也无力扭转大局,在下以引星入命术招灵还体,徒可复苏,但七情不在,记忆不存,只是空活其身。”
人王一听,面色陡转阴沉:“既可招灵还体,为何又只能是空活其身?”
“她魂魄已投入轮回,我只是招她心灵复苏,赋予她的肉身苏醒,曾经那个她,其实并不能回来。”
“也罢,便再给你一次机会,救她醒来,无论她还是不是她。”
楚客尘受命。
其实他在意的并不是莲教能不能得到君王承认的问题,而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最终结果,因此,为使这些若虚若实的经历能得到一个善终,她始终跟着时势走,做着一个个自己认为对的决定……
浣后的尸身重新回朝,经楚客尘查看,发现有极强烈的寒气与火气在她体内激烈交锋,僵持不下,每一轮冲撞与融洽都会产生巨大的冲击与压力,不说无比脆弱的凡人之躯,足以使石断金分!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不把前些日的腐烂伤算在内,她的身体内外却完好无损。
这一深究就是两三个时辰,这件奇寒无比的冰室里,只有楚客尘和越承德两个人,以及浣后的尸身。过去多时,人王还站在楚客尘身后,看他面向自己,连问:“如何?”
楚客尘见人王的眉发已结出一层冰霜,冻得直哆嗦,这一刻,他看不见了人王身上的王者之威,所能看见的,只有一个痴心人对眷侣的无限深情……
楚客尘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疼到他几乎要窒息!他强制抚平心绪,答道:“昔日的那片大湖,叫两仪泊,又名水火阴阳泊,是世间十大灵境之第二,里面的生灵树长有灵藤,亦名两仪。此木乃是天地孕育之奇珍,捣磨可入药,佩戴可防身,水火二气盘绕周身一里之外,可使百毒不侵,利器不进。但是,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木母,若在阴阳交合时刻,木母便会生出胎气,所怀六甲必定是孪生,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子女从坠地那一刻起,就会吸收母体的阴阳之气,直到木藤中灵气衰竭,母体的元气也会随之被吸噬殆尽,最终命气枯竭而死。”
“所以,红衣和白衣才会因此而出生?”
楚客尘点头。
人王坐拥四海,至高无上,这一刻也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问:“有何解救之法?”
“救治法倒也不难,只需再摘取两仪藤一条,碾磨成汁,揉粉成丸,取两仪泊之寒水与炎水各少许,湖水与藤丸一起内服,一年后即可将浣后体内所失二气尽数补回,后辅以我引星入命之术,当可成事。”虽然这么说着,但要找到用来施展引星入命的七星灯,倒真不是什么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