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荼蘼峰,殿下复命。
上边的混元仙尊淡淡地听着,完全没有一丝喜悦和欣慰,神情始终如往常那般平静,平静的毫无波澜,平静的叫人看着他,觉得心里空空的。
听他们说完,混元仙尊轻轻点了个头,道:“此行势在必得,你们也是大有收获。不过南宫手里有水寒、火阎两剑,其余六脉在我们手里,此次一战,如若八剑齐出,一场灭世之灾恐怕不可避免。妖魔界正是算准了我们不会拿剑以天下作赌注,才如此有恃无恐。灭灵剑是我们最后的筹码,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也许能力挽狂澜。”
“是谁?”
“虞都,百草庐,柳珍。”
“那我们这就去。”
混元仙尊摇头道:“不必,只一人前去便好,苌煜走这一趟吧。”
“是。”苌煜领命出门。
混元仙尊缓缓闭眼,喃喃道:“此次她来,希望不仅能治好众人的身,还能解救两个人的心,安一个人的魂……”
他像是在回忆,信口讲来,喃喃自语,又意味深长,令人费解……
苌煜第三次来到龙昭国这座繁华富庶的虞都城,轻而易举跨过了百草庐的莲门,踏入一片苍翠之中,行走在草地间纵横交错的卵石小路之上,环顾周遭,是一座座精致小巧的木制小筑,心中倍感舒适,不由得就放慢了脚步。
“苌宗主好兴致,大厦将倾还有心情欣赏美景。”
她的声音从他正前方那座唯一特别高的楼阁中传来,接着,就见那个银衣女子从楼阁顶端轻轻飞掠而下。
苌煜上前一拜,心中不知喜忧,还没有开口,却听柳珍先笑道:“你们也只有在有事相求时才会来找我了,而且所求之事是一次比一次难办。”
苌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没办法,能者多劳嘛!”
“是不是我不问,你还打算一直这样唠下去?”
苌煜连连摆手:“啊?没有没有没有!其实要找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们的掌门。”
柳珍沉吟道:“混元仙尊?”
“是的,他叫你来我们荼蘼峰一趟,之后还说了些什么治身,救心,安魂之类的怪话,总之挺难解的。”
柳珍闻听,明艳脱俗的脸上覆上一层沉沉的忧郁之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透着从亘古至今的悲凉。
苌煜不解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柳珍只是静静地看着园子里一棵已经长歪了,停止生长的树,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谈不上开心不开心,如今你们荼蘼峰面临大劫,若那两个人因此而入道,则这一难可解,难得他会在这时候想起这个。”
苌煜听得一头雾水,“想起哪个?”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一直搁置到现在,若不解开,修行之路就好像断了层,再也不会有所进展。要想开悟入道,破十重天,那些被尘封的事情终是要面对的。”
苌煜待还要再说什么,柳珍已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符纸,“把手放在上面。”
苌煜依言照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昏昏乎乎中,二人已置身于荼蘼大殿之内!
“原来是离归符啊,给我一个玩玩呗。”他那一副小孩子见了糖果的样子,让柳珍忍俊不禁,竟真的取出给了他几张。
这时,混元仙尊从内室走出,看着柳珍,而柳珍也在看着他,一时双方静默无言,却好似有种一眼万年的感觉……
苌煜感觉不妙,立即向混元仙尊行了一个难得规规矩矩的礼,笑嘻嘻地走出殿外。
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份可怕的沉默是由混元仙尊最先开口打破的,“你来了。”
柳珍轻轻一笑,微微点头,“是啊,真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
“岁月有痕,人情长在。”
混元仙尊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柳珍面前,“人情常在,那就能解危情。”
柳珍又笑了。
今天本是她最不应该笑的一天,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笑了,数不清已经笑了多少次!
柳珍道:“若他们渡劫成功,突破十重天,不但能解此次荼蘼之危,说不定还能夺回水寒,火阎两剑,护天下安宁,这么说来,你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混元仙尊道:“他们两个在百绝灵岛已准备妥当,我们即刻就可以过去了。”
说罢,两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往百绝岛的方向而去。
百绝岛上,混元仙尊,柳珍,烛照圣使墨鸿渊,幽荧圣使水思烟四个人席地而坐。他们四个人所处的地方是“百绝”中的灵岛,就像花岛多花,乐岛有乐一样,这一座灵岛汇集了整片溟海的天地灵气,也是一处洞天福地。
思绪回到遥远的从前,记忆的最深处……
一切原本的波谲云诡,瞬间成了光风霁月。
……
一千五百年前,仙界还没有这么多仙派,倒是有不少已经得道升仙的地仙,他们会收很多半仙或凡人弟子,然后盘踞在各自的深山中,传艺授业的同时,自己又过着隐居世外的生活,每每下山的都是他们的弟子。
当时的柳珍就是这样一个略懂些道法皮毛的小小散仙,甚至还连仙身都没有修成,但是她在医术方面颇有研究,小小年纪,已经能治好世间大部分疾病。因为她天性爱玩,不喜冷清,直到再也不能在孤冷冷的山中坐住,便与师父告别下山了。
而在她之前,下山的师兄师姐们都是很厉害,功法已经大成了的。
她下山后,遍走山川四海,领略四时风光,体味尘世苦乐,倒也乐在其中。
一日,她来到一座城镇,这片街市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然而,就算眼前再怎么琳琅满目,她的目光却被一个人吸引了过去,一个在路边行乞的人。
这个人盘膝静坐,闭着双眼,仿佛亘古以来就坐在这里,看上去自有一股威仪祥静,与周围所有人都显得那般格格不入!若不是他面前摆着一只破碗,她是绝对看不出来他在行乞的。
他其貌不扬,绝对是那种最平平无奇的长相,黄褐色面皮和紧皱的眉头沉淀了一身风尘,更显深沉,眉宇间,是凌然正气。关键是这个人一身衣装看着并不寒酸,决计没有到出来行乞的地步。
柳珍大觉好奇,便走到这个人眼前,盯着他打量许久,然后笑着摇摇头,道:“没落的人啊!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在他碗里扔进了一枚钱,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他果然睁开了双眼,先是看了碗里的铜币一眼,然后视线缓缓从她的双脚往上,直到对上她那张脸……
柳珍明显看到,眼前这个很平静的人脸上泛起了一丝波澜。
这个人惊怔片刻,淡淡一笑,唱喏道:“在下出自沉浮山,名号稷元,谢姑娘垂赐。”
“看你谈吐不凡,又是大名鼎鼎的沉浮山门下,却要在路边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倒是个奇人!”
稷元却轻轻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什么,拾起那只破碗正要走。
柳珍立刻拦在他面前,“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
“萍水相逢而已,以后能不能再见还未可知,问了名字又有何用?”
柳珍听得一愣,她从来没想到过居然还有人会有这样奇怪的逻辑,又道:“不管你想不想问,我先说了,我叫柳珍!”
“柳珍?”稷元喃喃自语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陷入了回味。
柳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心中莫名涌上一股兴奋,“你看你碗里空空的,只有一枚铜钱,你现在就要走,这一枚又能做什么?”
稷元又摇了摇头,“自有用处。”说罢,就绕过柳珍走开了。
这么多年了,柳珍还是第一次被人激起了这么大的好奇心,正想着要不要一路尾随着他,看看他到底要用这一枚铜钱做什么,忽然迎面看到一个黑衣华裳的公子珊珊而来。
这个人虽然没在做像稷元那样奇怪的举动,不过装束不凡,一脸傲气,在人来人往中,还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不但是柳珍,连路人也对他纷纷注视。
柳珍不满地嘟囔:“做人不至于这么高调吧!”便看也不看向他,朝着稷元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走,直到出了城,跨过城西一条小河,又经过一片小竹林。竹林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庙宇,远远看到稷元走了进去。
她心中大喜,也要跟着冲过去,忽然听到头顶响起一声尖锐的鸟鸣,声音尖细至极,听了让人牙根直发酸!
柳珍浑身一凛,急忙看头顶,竟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挥舞着巨大的双翅向自己俯冲下来,气势汹汹,连带夹杂着一股劲风!
这年头妖魔界结盟,天下不大太平,像这种小妖小鬼作乱简直是家常便饭,柳珍的修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付这东西还算是绰绰有余,嘴上埋怨“关键时候坏我好事”,随手拔下自己头上一根珠钗,对准了大鸟眼睛!
然而手里的珠钗还没有出手,那只大鸟一声哀嚎,便直直飞出去几丈远,巨大的身躯直接撞折了林中好几棵树,最终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柳珍十分敏锐地朝一个地方看了过去,果然,一个人迎面而来,正是刚才那个她瞧不上眼的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轻蔑一笑,“看你也是修行之人,反应怎会如此迟钝,要不是我墨鸿渊出手及时,你早就没命了!”
“墨公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柳珍干巴巴地笑了笑,丝毫不客气,回怼道:“还你出手及时呢,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这只猎物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哦?是吗……”墨鸿渊的语气充满了不屑,挖苦戏谑的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倒是先愣住了,眉头紧锁,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
柳珍以为是他良心突然发现,揶揄道:“怎么了?你继续说啊!”
她万万没想到,墨鸿渊竟突然抓住了自己双手,他狠狠的盯着自己的脸,不放过每一寸!
柳珍被盯得很不自然,要挣开他的双手,岂料他抓得很紧,自己一时没有睁开!
“你干嘛?魔怔啦!”柳珍再次用力一挣,终于把他的双手甩开了。
墨鸿渊现在满脑子都只是一个场景:
弃阴山上,师父对他说:“徒儿,你命中还有一场情缘,如今你的那个有缘人已经现身,若与她处理好了这一段情缘,那么离你得道之日就不远了。”
“徒儿有些听不明白,请师父再予指点。”
“出了这门以后,你自会遇到她,如果她开口所说的第一个字,是你名字中某一个字,那么就是她没错了。”
“可是,这谈何容易?”
师父脸上浮现高深莫测的笑意:“十分不容易,却也很简单。或许她会很纠结,也很容易让你走入歧途……届时,诸多同音与同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要看你如何去攻破了,如果你到时不能很好的处理,那以后就会劫运缠身,凭空生出许多烦恼,许多执念。”
他还是没有听懂,想要再问,但是师父已经对他挥手,“这一切若是说出来,就有违道理了。”
于是他只好带着满腔疑问下山。
走到山脚下,见师妹夙思烟在等他,师妹脸上的兴奋之情显而易见,轻快地几步跳到他身旁:“墨师兄,我陪你一起下山。”
墨鸿渊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行,师父可没叫你跟着我!”
夙思烟失望道:“鸿渊师兄,我知道你这一趟下山是要干什么,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那个人,你会不会爱上他?”
墨鸿渊嘻嘻一笑,“这可就说不准了,你师兄我的意志力虽然很坚定吧,但是可不排除长得漂亮的人儿啊,若是那个人真的符合我心意,师兄我可能真的会……”
夙思烟顿时恼了,“你敢!你小时候说过什么难道忘了吗?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的!”
墨鸿渊道:“小儿无知,那时候说的话,岂可当真?”
“你……”夙思烟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跺了跺脚,甩袖就走人了!
墨鸿渊见她真生气了,连忙大声喊道:“师妹放心,就算我不要你,也绝对不会要那个人的,如果非要找一个人,当然是师妹优先啦!”
夙思烟听了这话,走得更快了,顿时就没了人影儿!
墨鸿渊笑了笑,只当说笑,毅然决然地踏出了山门。
柳珍也许不知道,墨鸿渊之所以突然愣住,就是因为反应过来,这个水思烟第一眼见到自己后,开口所说的第一个字确是自己名字中的“墨”。
师父的话是不会有错的,那个有缘人,一定是这个柳珍!
墨鸿渊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正在出神之际,柳珍却不耐烦了,“算了算了,看在你是出于好心的份上,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我还有要事在身,有缘再见喽!”
她说完就跑开了,墨鸿渊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并没有急着追上去,因为上天既然注定了她就是自己的有缘人,那么有缘,以后就一定会再见,他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稷元进入的这座庙荒废已久,里面空间甚小,台上的神像已经落满灰尘,看样子是几年没人打扫过了,只见他把那枚小小的铜钱取出,放到了神像的手中。
柳珍这才发现,那神像放在一起平摊着的两只手中,已经放满了铜钱。
“喂,你这是做什么?”柳珍大摇大摆地走进。
稷元看到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就把它们放在这里,反正我也用不了。”
柳珍感到更加奇怪了,“那既然用不了,还去街上讨它们干嘛?”
稷元原地坐下,道:“其实我讨的并不是钱,而是人情。”
柳珍听得更加是摸不着头脑,也坐在了他身边,“那说来听听啊。”
稷元道:“在山中修行数百年,突破九重天以后,原本以为待功法大成之日也不远了,岂料过去数年,功力始终没有丝毫进展,后来才知第十重天要臻破太上忘情道,可是我人情难断,始终无法参透,心中只觉得有结,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便决定下山历练一番,而如果要历练,就必先体味凡尘苦乐”
“苦乐?那这跟你讨钱,又送钱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世间最苦的人,莫过于以乞讨为生的人,这种人往往能看到更多恶人,经历更多坏事,看到的越多,经历的越多,离出世也就不远了,至于送钱,说是在帮他们,更是在帮我自己。”
柳珍笑道:“那……要是捡到这些钱的是恶人怎么办?”
稷元道:“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柳珍道:“你这个人真奇怪,不就是修行嘛,被你搞得多复杂呀,我平生之中,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怪异的人!”
稷元淡淡一笑,“你下山又是为何?”
柳珍惊喜道:“原来你也能看出来啊,那我就不瞒你了,就是纯粹出来玩而已!既然都是要刻意入世,不妨同行如何?”
“……”
此后,两人同行,一起走遍八荒四海,每经过一处繁华之地,都会逗留上一段时日,柳珍玩了个痛快,稷元却还是一路讨钱一路留钱。
柳珍也是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只不过还是会偶尔笑着摇摇头,不明白他这样寻道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