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善意谎言
他们甫从凡间归来,阴曹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天。大批文书堆积在案上,如擂成的小山,假如坐进去的是梅湄,怕是会被这成堆的书页埋没。
他是五殿阎罗,是第五殿的掌管者,自然不能弃之不顾,只好把书案挪到了榻上,面朝梅湄,一边批示文书,一边陪她闲聊。
“你也没带记忆下凡吗?”梅湄趴在榻上读着司命的记载,“这里,这一行,说前朝一片大好,新君对你甚是倚仗。我那时要走就走了,你非跟着我做什么?”
“带了。”子胥君没有抬头,“但你一身伤势未愈,又于稷王府有功,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那我后来伤势好了,你总可以回去吧。”梅湄翻身把册子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仰视着子胥君低俯的眉目。
“新君新政,已没了我的位置。”
梅湄抛下册子和冷冰冰的文字,折腰匍坐案边,双肘撑着下颚:“胡说,记载里都写明了,统帅的位置给你留了一辈子呢。没你的时候皇帝亲自管理,群臣奏谏不晓得多少回了,愣是熬了五年没松口。”
“后来你的,哦不,稷王世子的死讯传到京都,大臣们又是上奏折又是要死谏的,都被皇帝挡回去了,这支军队最终编入了皇城的禁军,说是要代你一直拱卫着周的安定。我觉得那小皇帝对你是够好了。”
“不如你。”
子胥君看了梅湄一眼,直看得她脸红着往后缩了缩,才低头,勾起一分笑,说着毫不相干的话:“悄无声息收兵权,是很好。”
梅湄羞恼得背过身:“不管怎么说,你若不跟着我走,就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稷王殿下,跟着我当了五年的山野村夫,还是被病痛折磨无声离去的,这一世凡尘也太不值了。”
“那你呢?”子胥君握笔的指微停。
蛇匕燃着的光稍稍晃动了一下,如同梅湄摇摆的意欲掩盖的心虚。
仙泽压不住仙位的跳动,“扑腾”在心底,伴着她的心跳生生不息,仿佛是羽化前最后的舞蹈,浅浅溢出雅淡芬芳。梅湄正了正脊梁,做出一副清高孤洁的模样:“我什么?”
子胥君画下一捺:“你什么。”
“我……我没……”
“什么”两个字还没发出,子胥君就合上全部的文书,掷笔,一笑:“那你为何要抱着‘我’的尸骨跳崖?”
“因为……”
她可不要承认在凡间又喜欢上了子胥君一回,那真是太……太难为情了。
梅湄抱膝点着脚尖,避开了子胥君的目光:“因为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种地……总而言之,是世上无亲,大抵也无法可活,所以还不如壮烈点……”
“因为天上凡间,只一个你。”
梅湄一怔。
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抛下荣华富贵,随她隐居山野?
正事做完了,子胥君撩衣而起,拂袖一收案台,在梅湄身边坐下。
“小梅花,”他低声喃喃。
鲜少见他这般神情,梅湄不知是近前探问好,还是静静听他说好,一时便愣在原地。
“好好活着。”
不止是剩下的两百零三天好好活着,而是往后余生都要好好活着。
无论发生什么。
梅湄以为子胥君探知了她仙位跳动不安的事实,也晓得了这是是羽化前的征兆,忙扯了笑,塞了手指在他掌下挠了挠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故意挪开话题:“那个……北山有什么消息吗?”要是北山出了什么事,她还是尽快赶赴北山的好,就不必再到凡间玩一遭了。
有。
子冉君传信回来,妖族频频使出各种手段,戕害前线兵士,初期损伤不小,现如今已经稳定下来,桐素和西池的其他花仙已经在接招了。目前两方仍处于表面试探的阶段,可接下来会邹城什么样,谁也揣测不出。
只是这些,不宜告知梅湄。
她当下仙位不稳,那件事又没成功,实在不便为北山分心。
“没有。”子胥君答得沉着而磊落,仿佛四海靖平,万事顺遂。
“那我们去第二世吧。”
从子胥君的神色上梅湄看不出什么,她也不愿意轻易怀疑身边的人。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自从结定仙缘以来,她为了仙位东奔西走,为了西池的责任分析上下,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既然北山尚无异动,她就再和他一起到凡间历一场本子,只不过这一回,她有言在先——
“是什么内容我也不好奇、不找司命调出档案再看了,只有一点……”
子胥君似乎看穿了梅湄的想法,沉声代她道:“不喝孟婆汤。”
原来他都知道,梅湄期冀地看着子胥君。
“过桥的时候可以不喝。”
“好!”
到凡间再补上也是一样的。
就是会丢几年记忆,比如两三岁喝就丢两三岁前的记忆,这于梅湄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待她历完故事回归正身,那些记忆自然而然就会涌出来,一点不少。
子胥君筹谋好一切,带着梅湄朝奈何桥去。
这三世是他、桐素和司命精心设计而成,又向天帝和大殿秦广征求了意见的,每一世都是在加深两人之间的缘系,为的就是增加最后那件事成功的几率。
第一世,梅湄守着他,背负“责任”而行,为着没有挑破情感前的这份“责任”,她最终选择牺牲自己,跳出了迷局;第二世,就是为“情”了。
他对她有十足的信心,相信他们一路行至今天,即使一方失去了记忆,也会在彼此的接触中找回那份感觉,却唯独担心她对“情”之一字的了然来得太晚,错过了最佳的时期,等同于没有脱离第二世的迷局。
子胥君平静地立在奈何桥头,目送梅湄当先进入轮回。
河流漠然,长风寂寂。
“五殿。”提灯的孟婆不知从何处娉娉袅袅地行来,“这一世……”
“依旧。”他声音低沉,如散山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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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燎原,哀鸿遍野。
大齐军帐里,梅湄双手撑在沙图上,面前蓝旗步步紧逼,红旗步步退让。
——再退就要被挤进峡谷里了,十月风急,万不能进谷,若是有敌军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五里即闻马长嘶,少顷,就闯进来个像是被风沙埋过的女将。
她火速撩起军帐,双膝“噗通”跪于梅湄面前。
“太女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