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伤痕累累
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熬过这前十天的,梅湄已经快记不清了,此时她通身是血地被拉回了死牢里,上上下下没一块好皮。
银针穿进指甲里,豁出一条口子,丝溜溜地漏着凉气,血虚浮地凝固在表皮上,一扯,生疼。
拎她进牢房的狱卒没什么好脾气,他嫌脏地搓了搓手上的血迹,冷漠地拴上了铁锁,啐了一口:“哪儿寻着的癞皮狗,交代了可不就完事儿了,非拖着拖着,碍老子的清闲。”
梅湄偏了脑袋、倚靠在灰仄仄污糟的土墙上,喘着,气息不匀,却不妨碍她陡然拔掉一根银针,忍着十指连心的痛,“唰”地扔到那狱卒脚下。
要搁以前,这根针就该如长了眼睛般直钉进那狱卒的牙齿里,掴碎他自以为是的聒噪。
“都到刑部死牢了你还硬!”那狱卒说着就要打开锁链,到里头来揍梅湄一顿解气。
外面有叱责声传来:“她今天受的刑罚重,别弄死了,大人物留着她还有用。”
狱卒忙扯开笑脸冲声音来源处点头哈腰:“是,是。”
待那头人走了,他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打得重了不敢保证这半死不活的女犯人会不会死了,打得轻了又觉得没法纾解怨气,索性吹胡子瞪眼地威胁道:“算你走运!下回再这样,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掉头一走了之。
梅湄眯着眼,迷糊地看了眼狱卒的背影,轻笑了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出息。
看着周围渐渐没了声音,梅湄咬着牙,额头浸出了汗,她闭上眼,猛地又拔出了一根银针,大腿股因为骤然袭来的疼痛不住地发颤,十指忍不住勾缩蜷起。
半晌,阵痛泄去,凉意侵来。梅湄急促又尽量轻微地呼吸着,拿捏那根带血的银针,在墙角边两个细小的“正”字边又添了一笔。
十一天了。
他在哪儿?
没有她在身边保护,他还好吗?
成功调出兵马了吗?
返程了吗?
会……如约回来吗?
她手一松,银针滚动着落进了薄薄的草垛子里。
有点累了。
前三天,她硬扛着,非要和最大的官对话,直到第四天傍晚,等来了这位被主子挂在口中的瑞王叔。
来人不是她想象里那种肥头大耳、一日日沉醉于酒色权欲里的贪官模样,反倒精壮干练、华贵有度,就是,个子矮了点——那日她被绑在不高的吊架上,甚至于能平视这位瑞王殿下的眼睛。
他问她:“你有何话非要同本王才能说?”
她挑了轻笑反问:“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她觉得这位瑞王殿下生气了,虽然他面色平平,每一处感官都在说着“我很平静”,压根没表现出一点怒意,但她就是觉得他不高兴。
不是一般的那种发发火就能排解的不高兴,而是一种积怨已久无处发泄的暗火,随着她的逆反,在沉闷里即将爆发。
临走前,他朝她笑了一下:“等你想通透了,本王会再来的。”
后来的刑罚就加重了,不再只有鞭刑笞打,炙火烙印、棒槌、弯刀这类寻常的刑具也都摆在了她眼前。所以她觉着早先她猜测的是对的,这位瑞王殿下就是生了她的气了。
为了拖延时间,从第五天开始,每到傍晚时分,梅湄就招一两个案件,皆是应子胥破获过的,大大小小,好说歹说都赖在这位瑞王殿下的头上,但就是绝口不提“边关贪墨案”。
她从没察觉自己的身体和口才如此之好,居然能硬撑到第十天,撑到这位瑞王殿下沉不住气了,又来问她。
这回他没绕弯子:“稷王世子和王妃去哪了?”
原来他已经脱离了这些人的视线。
梅湄虚弱地笑了笑。
瑞王见一问不成,狠狠地将银针扎进梅湄的右手食指里。
那一针比从前所有经受的惩罚都要窝心,梅湄疼得四肢卷曲,却仍然在笑:“我在这里,如何知道?”
“你当真是边关贪墨案的遗孤?”
“是。”梅湄不会否认这一点,“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我说得很明白,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潜伏在稷王府十几年,明里暗里引导应子胥调查你们。”
她没有叫他主子,也没有称呼世子,她就是要直呼其名,把他从这件事里撇清,哪怕仅仅是“逢场作戏”。
瑞王又问:“边关贪墨案,你了解多少?”
梅湄吊着笑:“你留下了多少尾巴,我就收集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哦对了,还有那些枉死的冤魂也向我哭诉过你的罪名呢。”
瑞王手里的第二根银针慢慢地,一点一点,搓进梅湄的左手食指里。
梅湄疼得整个手掌连带手臂、浑身都在抖,也正由于这抖动,那针擦过的面积更大,也更熬人。
寸寸甲盖,寸寸血。
瑞王似乎很满意他今晚的问话方式,他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你和稷王世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梅湄咬住下唇,咬到发紫,终于捱过了指尖最疼的阶段,她勉强挤出个笑:“殿下没去打探吗?我们是曾经的侍卫、主子,全京城都知道。”
“我们?”瑞王露出玩味的笑,“没有别的关系了?”
梅湄真想把“我们”这两字吞掉,重新嚼碎了换一种说法。
但她不能。
在瑞王吃人不吐骨头的目光中,她静静地道出两个字:“没有。”
真的没有别的关系吗?
不晓得是不是受得刑罚过重的缘故,梅湄有一刹的恍惚,她真的,就从来没期冀过,自己和主子有别的关系吗?
那些年雪夜拥炉取暖,那些年月下共爬墙头,那些年闯过的风流过的血,还有他时不时投来的打量视线,以及数次危难里他冰冷的指腹无意间触碰上她的发梢或脸颊……桩桩件件,每一笔都如同墨浸纸张,鲜明异常。
她该承认动心了吧。
梅湄头枕着凸凹不平的土墙,微微笑了笑。
到这时候才了然也不错,至少……就算等不到他,也能下去做个明白鬼吧。
做什么鬼!你就是我阴曹地府的五殿夫人,万万鬼兵麾下使,哪里需要你做什么鬼!
千里之外,应子胥,不,应该是子胥君攥住了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