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花叶在日间蜷缩倦怠,到了夜里反而舒展妖娆的姿态,肆意散播香气。江蓠觉得今晚不孤山上的气味她会记住很久。
扶着围栏一路小跑到朝露亭前,站定之后,她头脑中一片空白,绞着衣袖,才发现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什么。
陵越听到屋里人的动静,也早已转过身来。
他头上束发的玉簪在暗夜中光彩溢目,淡青色的衣袖无风而轻飏,亦是灵力充沛的表现。俊朗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更深,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且温柔,好像一阵暖风送入人耳中:“怎么,师妹还是被吵醒了吗?”
江蓠觉得,就算此刻能听到雷声隆隆,也不如陵越这一句话能令她浑身如触电般战栗。
她连连摇头,说自己并未睡下,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入夏以来总不只这一场雷雨,而此前她都睡得极为安稳,难道是陵越一直都在为她遮蔽风雨雷电?千言万语在脑中乱成一团,最后只能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谢……谢谢师兄。”
陵越衣袖一挥,将上空的雷电之力扯入一个光圈,犹如明月在水中浮动一般,柔和的光芒播向朝露亭,同时手中出现一个满盏的酒杯,递于江蓠,道:“师妹既然无眠,不妨与师兄共饮一杯。”
江蓠小心翼翼地接过杯盏,一口下肚,喉咙一烧,双颊更红。而杯中酒一尽,陵越又顺手帮她斟满了。
总不能一直灌酒不说话吧?江蓠思来想去,总算找到一个话头:“师兄来此饮酒时总是眉头深锁,不知是为何事忧心?”
见陵越表情一怔,江蓠脸烧得更厉害,心里暗骂自己愚蠢:我这么一说,师兄岂不就知道我总偷偷看他了吗?
因为陵越布下的结界,风雨雷电之声全被屏蔽在外。在这个连声音都穿不透的封闭空间内,四周安静得让江蓠心慌。
陵越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了一句:“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师妹难道就没有一点烦恼的事吗?”
江蓠欲言又止,心想:我所烦恼的事自然就是少女怀春,怎么能让你知道呢?还好喝得不多,要不然指不定说出什么昏话来。
“我倒没有特别烦心的事,只是这几年本门弟子各奔前程日成风尚,除了杜蘅,同辈中相熟的几位都走了。就连不久前结识的重岩师侄,也很快就会申请转去阆仙派……”
江蓠见陵越似听非听,心里又打起鼓来:看来我终究还是搅和了师兄的清静地,他会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呢?不过既然已经聊上了,我还是暂且说两句吧,一会儿趁师兄厌烦之前,找个机会早早退下便是。
“哦?那师妹可有什么打算?”陵越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蓠十分感激陵越接话,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就一直留在这儿,跟以前一样。”
陵越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怎会没有打算呢?人人都不满于现状,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
江蓠听陵越之言,觉得好像是在说自己,又好像是另有所感。她想着自己与师兄眼界高低不同,也少有共同经历,谈起天来恐怕也难免鸡同鸭讲。既然师兄未必有心倾听,那自己也尽管胡说八道吧——
“师兄说得没错,别说人不安于现状,就连山中的草木,也是日日新,月月异。人之有别于草木者,正在于可以把握自己变化的方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呢,‘变化’是一种选择,‘不变’也是一种选择。我的朋友们都在朝他们理想的方向变化,但是等到他们发现一切都变得无法逆转、周遭再无一点往日的痕迹时,我希望他们可以看到我。我什么都不变,我还在玉浮山,保留他们用过的东西、读过的文章,我可以做他们怀旧的凭藉……”
陵越本看不惯时下修仙者介入朝政的风气,而江蓠口中的“不变论”,似乎也正好契合他心中所想,于是便带着几分赞许地说道:“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师妹年纪轻轻,竟能做到知常守常而不妄作,倒是难得。”
江蓠不太习惯受到这样的夸奖,谦道:“我只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而已。我还是很佩服杜蘅、重岩这样好学乐进的有为之人的。”
陵越轻嗤一声:“他们虽乐学好进,却不以修仙为志。”
“他们……他们跟我一样,很小就入山中了,那时候恐怕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立什么志向。”江蓠敛起嬉笑的神色,淡淡地感慨道,“我想人不会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很多人劳苦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所谓‘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能只有最幸运的人,才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明白过来,发现自己活着的意义吧。”
陵越神色微动,问:“……那你的朋友们,都明白过来了吗?”
想到朋友的事,江蓠脸上恢复了笑意,闪亮的星眸弯成两道月牙,说:“我倒是没有问过他们,姑且一猜吧。比如杜蘅,她整天去那什么朝事谈会,其实未必对朝局感兴趣,她想做的只是证明自己。至于重岩呢,古人曾说‘幽致冲妙,难本以情,万像遐渊,思绝根寻。自不登两龙于云辙,骋八骏于龟途,等轩辕之访百灵,方大禹之集会计,儒墨之说,孰使辨哉?’他虽无意于白日飞升,但遍览六合胜景,一窥宇宙奥妙,‘登天游雾,挠挑无极’,则非修道不可得也。请恕江蓠妄断——”江蓠顿了顿,看了一眼陵越的反应,壮了壮胆继续说道,“除了修仙,师兄也必另有所求,否则何至于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
说了半天,江蓠竟把话题绕回了陵越“眉头深锁”的原因,这实在让陵越不能不感慨眼前人心思之灵巧通透,他苦笑一声,回答道:“师妹所料不差,师兄确实有自己想做的事。”
江蓠觉得自己唐突,不敢得意,急忙说:“忧来无方,便是愁绪满怀,也未必能举而示人。师兄不好说的事,师妹不想探听。我再干一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却发现杯中物非酒。原来陵越不知江蓠酒量深浅,第二次为她“斟酒”时,便已换作茶水。江蓠又惊又喜,望向陵越羞涩一笑,以示感激。
陵越心神一荡,也干了一杯,道:“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便好,我等虽各有所求,但师妹也无需羡慕佩服。对了,明日静笃班的弟子有一场考试,师妹会去阅卷吗?”
江蓠从怀中取出青绿色的丝帕,在唇边印了印,回答道:“明天我就不去了,参考的弟子中有重岩,他的文章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太适合参与评分。……而且,说实在的,论文章,他写得比我好多了。”
在仙箓司帮陵越誊写辞章时,为免长发垂落、遮挡视线,她常用这块丝帕将头发斜斜地束在一侧。其实这丝帕的色泽已有些陈旧了,只因是幼时母亲留给她的东西,江蓠才一直将之带在身边。也为了搭配丝帕的颜色,她平日里总是穿绿衣居多。
陵越听到江蓠这番说法,倒有些好奇,问:“哦?青木长老的弟子一向深居简出,说真的,师妹肯来仙箓司帮忙,我还有几分意外。只是不知师妹何以与重岩这般相熟?”
“相熟?”江蓠心想,陵越该不会觉得自己跟重岩有什么暧昧关系吧?还是小心回答为好:“师兄可记得明玉?”
陵越点头:“自然记得。”
江蓠接着说道:“明玉行走江湖,不仅自己多有著述,还兼揽收天下妙文,每月编成一册,名为《大象报》。据说其中最精彩的几篇,都是出自本门一个叫重岩的弟子之手。明玉欣赏他文章锦绣,所以遥遥引荐,拜托我和杜蘅多关照这位师侄。”
陵越笑道:“重岩天分不差,是可造之材。不过,他父亲是蜀中要员,想结交他的弟子不在少数,何须你们姐妹关照?我听你们平时管他叫什么..‘臭虫’?想必他没少受你们欺负吧。”
发现自己称人绰号的“丑行”被陵越知晓,江蓠赶紧耍赖似地辩解道:“哎呀师兄,我们才没有欺负他。要不是重岩先管明玉叫‘香包’,我们也不想嘲笑他身上那股难闻的香粉味儿啊。”
陵越哈哈一笑,道:“他身上的味道好不好闻,无关紧要。但是以香草助益修行,是你的本业。不孤山,又是你的居处。师妹以后在此,无需因顾忌为兄而用内力压制香气。”
江蓠听言,既为陵越不嫌弃她身上的气味开心,又为一句“为兄”而感到不是滋味,心道:“为兄?师兄就是师兄,为什么要自称‘为兄’?你又不真是我兄长。”
……
不孤山四围风高雨急,反衬得朝露亭中更加暖意融融。茶酒相伴,也不知是谁先醉去。
注:“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语出《庄子·齐物论》,可译为“我与外物相耗相杀,同时亦如骑马般不停蹄地奔向生命的终驿,想停也停不下来。累死累活一辈子,总是不见成功。劳瘁疲惫不堪,也不知哪里才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