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峰丛中,深壑之后,天下修仙门派,大多在这些地方。
有天堑阻断行人通路,自然尘迹难至。不过历来亦不乏信念尤为坚定者,偏要以血肉之躯翻山越海,寻到柳暗花明的人间福地——前来求道。
是啊,待得道术有成,自可乘奔御风,往来山海之间,人所谓之天堑,亦不过脚下一抹浮云而已。
是夜雷雨暂歇,乌云未散,凡人眼中自是星月无光。
“啪嗒、啪嗒……”
从屋檐落下的雨水地滴在已有凹洞的青石板上,显示出此地本就多雨的气候。虽然入夜已深,但电闪雷鸣留下的独特气味,却令人有些振奋。
青木师尊说御剑飞行被雷劈中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江蓠不想冒这种风险。所以一直等雨停了之后,她才熄了烛火,从村口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里走了出来。
“山环水抱,阡陌交通。杏花如绣,轻条拂户。此处倒是让人忆起垂髫往事,江南旧乐。”
去家万里,但江蓠心中这番感慨却发得不带一点伤感。
一柄晶莹射目的长剑横在身前,提醒江蓠该走了。近来她的佩剑有点喜欢自作主张,果然人要是脾气太好,连灵物都能欺负到你头上。
乘着幽幽剑光划开夜幕,冲破浓墨似的云层,头顶凡人仰望而不得的漫天星辉,江蓠不紧不慢地向西边飞去。
“跟杜蘅打赌我就没赢过,看来本大仙赌运真乃差极。”她掂了掂手里的酒,在心中发牢骚,“……要是再这么输下去,就真得去仙箓司打杂了。”
夜色无边,行不过片刻,便已到达玉浮派五重丘之上空,但她只是略略降低了高度,对着照彻云层的灵光汇聚处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转向南去。
原来玉浮派之所以灵光直冲牛斗,是因为派中人正为次日的派中大庆彻夜准备。那么有何喜庆之事呢?缘由竟是去年有数十位玉浮派弟子被中原君主征召入仕,朝廷下诏褒扬,一时间这座古老的仙山就如同寻常百姓之家一般,倍感光耀门楣而喜不自胜。
难怪江蓠最近经常感慨:“人世间风向难测,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其实江蓠活得不算太久,只是十年前她出家做道士的时候,本以为此生将与清风明月作伴,再无俗事可挂心,却没想到幽山僻岭也非清净地。五年前一股歪风兴起,劲吹三山五岳,福岛仙洞:
如今修仙人不专注于冲虚养志,倒开始利用所学的法术催熟稻麦,疏浚河道。更奇的是,从前朝堂对修仙界向来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偏偏当今圣上对道士们经世济用的情怀激赏有加,于是通往庙堂的终南捷径不再是一个传说,通过修习道术而发家致富的更是大有人在。
新老门派对于如此入世之风的看法颇不相同。保守的仙山以为此举有悖学道初衷,且容易演变成与民争利,因而坚决反对,例如北仓派。新兴门派则大力倡导道术的世俗应用,认为多产粮产帛,老百姓才能过上好生活,例如阆仙派。两相争执不下,以目前的态势看来,后者已然占据上风。
江蓠怎么想?
如果说离群索居的青木道长是个老顽固,那么继承其衣钵的江蓠便算是个小顽固。
人各有志,江蓠对此本无异议,只是当歪风渐成主流之后,像她这样的保守道士便显得与滚滚向前的时代格格不入了。要知道,若是所有人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想要闭目塞听、想要“执迷不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是家里修书一封,极言进入官场的好处。接着是身边的好友一个一个出走。她所在的玉浮山也终于扛不住弟子不断流失的压力,开始开设建屋开道的课程,并令门下弟子修习。
说起来,特聘的版筑课执教长老,正是来自近些年因匠术出群而声名大噪的阆仙派。此人道号和光,大概就是取“和光同尘、与世相融”之意。他身材高挺,神仪明秀,笑时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依稀能让人看到清新俊朗的少年人的影子。当然了,外貌出众不是他受弟子爱戴的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总能从枯燥无味的课题中生发许多趣味来——于授业解惑的同时怀古论今,兼而介绍各地风土人情,最后高屋建瓴地回归正题,使弟子们听得如痴如醉,不觉课时已过而意犹未尽矣。
说实话,江蓠虽反感用道术发家的时尚,却不讨厌传授发家之术的和光。可见事物的是非黑白哪有那么好分辨,就算是爱憎喜恶,也常让人自己都感到迷惑。这不,江蓠此番出行,除了因为赌输一坛桑落酒之外,也是为了顺便寻一个风水宝地,盖一座小楼,完成和光长老布置的结课作业。
清晨时分,夜晚的露气还没有完全散去,群山起伏间,万物才开始渐渐舒展开来。江蓠御风飞行,按落在玉浮西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上。
这座山的东面有远古时被冰川切削过的痕迹,花岗岩质的崖壁内凹如新月,晨起时辉映漫天朝霞,在丛林蒸腾的紫气中熠熠生辉,是少为人知的妙境。
小山顶部地势平坦,可以住人。因嵯峨峻岭与浮空灵石皆在远处,这个小山丘仿佛被弃在西南的角落里,虽不高,但倒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江蓠把桑落酒搁在一边,漫草而行。
微风夹带着湿气与凉意轻轻拂面,幽涧中难辨方向的鸟雀啼声穿过云气袅袅飘入人耳中,时而一阵风吹过,树叶间的摩擦声窸窸窣窣、连绵不绝,让人更觉四下寂然。
此时就算不通法术的凡人立在山顶,只要闭上眼睛,也会觉得浑身轻盈起来,仿佛倾身一跃,就能在山谷中逍遥飘游,犹如随风飞旋的一粒微尘,翔鸟振落的一片轻羽。
若是能在此处盖一个小楼,日里飨风服道,夜来邀月同眠,那跟仙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对,就这儿了!
江蓠正痴想间,忽有不速之客从天而降。
来者未及着地就凌空以剑气撬开一方土坑,霎时间岩泥乱飞,让江蓠闪避不及。
“啊……”
一声惊呼的尾音被树崩鸟惊的声响淹没,此时来者才发现地上有人。他猛地俯冲落地,护在江蓠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