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二择一
那天稍晚,我才知道金翅鸟的讨厌事出有因。
原来,我的离开堂庭山,哪怕只是借一缕游魂,以及之后的同恶魔族大战,其实是一场阴谋。严格来说,是一场被骗。参与者有黑子、恶魔族、老乌龟,还有太上老君。
而金翅鸟,才是唯一向着我的人。
他的拼命阻拦,是不想我们那场打斗惊扰天庭——那里面,坐着太上老君早就请来,等着坐观好戏的各位神仙们——当然是我得罪过的居多。
金翅鸟不想我们被发现。可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既然是太上老君设的局,任凭金翅鸟怎么阻拦、遮挡,太上老君们,焉有不能发现的道理?
这就像我振翅上去看云,无论云有没有心情,都得给我看。
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比喻,可能是因为我糟糕的心情吧。
得知被联合欺骗后,我的心情没法不糟糕。因为再怎么样,黑子是我单恋了那么久、三界五行无有不知的前情人;而老乌龟,它是无界山老妖婆九里的故交。
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友情——而老乌龟又屡屡陈衷,说对我有老友九姑娘的滤镜,是含了亲情的。
那么,我是同时被爱情、友情和亲情这三种人界至尊出卖了的。
这还真是……令人笑不出来啊。
我方知我的道行是多么清浅——不是法术清浅,是我对人心,尤其神仙坏心眼底线的认知清浅。
这个跟头栽的——倘若我妹伙同我弟,一起指着我喊“傻白甜”,我也只有颔首同意的份儿。
可是我又想到,我的弟妹,甚至被困在万妖山而无法笑话我。
这认知加重了我的受伤。
无论是心里的,还是身体上的。
于是我的断翅变得前所未有的痛——而那竟是我亲手造成的,为了向前情人展示什么“从未向人展示过的”温柔,简直蠢材!
我也哭不出了。
蠢真的没办法哭。蠢是一种很伤人的品格认知,尤其是对自己的。面对自己的蠢,哭和笑都不合适,只能怔怔而默默地看,等着别人对自己蠢的审判。
太上老君要毁我的日记本。
我没明白,他既是一心设局害我,为何不直接请道天雷劈了我?
或者再恶毒点,将我送回万妖山,与我的家人族人一起受刑——
那样我会有加倍的痛,身体的和心理的,而又大概率会被爹娘护佑下来死不掉,因而又更添一重痛苦。
我真不知道,太上老君为什么不那样折磨我,反而言明不动我,而要毁我的——九里的日记本。
他一个绝情绝念、大概率也没有父母亲人的糟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样绝无仅有的恶毒惩罚,要毁我的日记本?
他为什么偏偏知道这是对我最痛,而最剥皮拆骨的折磨?
六合塔刚被我输出去,他转眼就要毁我的日记本。
这日记本,可是老妖婆留下、而沾有她气息的唯一东西了。
我有一种……蛇被打中七寸,龙被抽去龙筋的痛,向里湮没,无法呼吸。
所幸老仙儿来了,他是老妖婆用情最深的老情人,断不会看着太上老君毁他老情人的日记本。
由是我得一刻喘息,像溺水终于可呼吸的人,大汗淋漓,痛快到甘愿用自己的命换。
可是太上老君说,要么毁我,要么毁日记本,我和日记本,老仙儿只能二择一。
当着那么多体面神仙的面,他搬出玉皇大帝那个老体面来,说我和日记本,老仙儿只能二择一。
我想到老仙儿的痛苦,不亚于我。
但他并没有丝毫犹豫地,选了我。
我当然不能同意,于是奋不顾身,甚至于是哭天抢地地,喊说不可以。
我说那是老妖婆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沾着她气息和魂灵的唯一东西。
我把日记本上,老妖婆显给我的每个字都背给老仙儿听,一遍遍刻画我们彼此的痛苦。
及至最后背到“泱泱”两个字时,我已经泣不成声,心上仿佛被大水漫灌,又像被千斤压顶,痛到直不起腰来。
可老仙儿,始终无动于衷。
尽管我那样声泪泣下地向他背诵,只有我和老妖婆感同身受、共情时才能显现的,老妖婆的文字语录。
尽管现场一众,无论东山君还是金翅鸟黑子老乌龟,甚至恶魔族和天上那些体面神仙中都有人落了泪。
老仙儿还是无动于衷,公事公办地对太上老君说:他选我。
我想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恨老仙儿。即便当初知道老妖婆是为了保他的堂庭山才自毁于六合塔,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恨他。我对他的恨,甚至超过对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我才知道,原来妖怪也能像人一样是非不分,欺软怕硬。不去恨最坏、把事情做绝而非逼得人两难择其一的罪魁祸首,而偏去恨被迫做选择的人。
我自己都瞧出这样是是非不分,欺软怕硬。
可我还是,无法控制地,最恨老仙儿。我恨他竟然选择,恨他不够强大。
因为如果强大到不必落入此境地,不必非得选,而老妖婆又不必非得死的话,那么我今日的痛苦,不就不必经受了吗?
所以我想我的恨老仙儿是没有错的。一切确然都该怪他,怪他不够强大,害了我们娘俩……
明明我都已经看到自己名字的来历,只要再有那么几日,不,一日,也许半日,我就能看到老妖婆留给我——她唯一女儿——的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毁了它?
我的六百年,和我的出山而一探究竟,就是想要她这一句话。
万妖山都被我祸祸出天雷来了,我爹不是也没有说什么吗?为什么偏老仙儿这么没用,六百年前保不住老妖婆,现在还保不住老妖婆的日记本?
为什么要选我?
选了我而又不给我看到她到底留给我怎样的话,岂非更残忍?
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原谅老仙儿的。
我是拼了与日记本一同被毁,而绝不会拱手将它让出的。
她都已经告诉我“泱泱”了。她都告诉我“泱泱”的来历了。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等?
“泱泱……”
我攥死了写着我名字的那一页,无论如何不肯把它让出。那页来自东海什么藻泥的纸张,在我的手指和眼泪的浸润下,扭曲而褶皱,甚而几近破裂。
可我宁死,不肯把它让出。
“泱泱……”
我叫着自己的名字,在一众来抢它的神仙里,哭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