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下山
老实说,这几句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可能就是因为不懂,心头才漫上云海般厚重的悲伤,滚滚欺来,压得我喘不上气,非得大张着嘴巴,撕心裂肺地嚎啕。
我哭得太伤心,又太突然,在场几个人全都吓坏,大气不敢出,静静看我哭。
只有老象不通人性,悠哉悠哉嚼果子,唯一体贴是赠我满怀红果。我无心去接,任红果纷纷滚落,滑过我的衣裙,像山崩地裂时滚滚泻落的山石碎灰,令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一场天雷,满目疮痍,满怀凄凉。
我想,我大概很爱我姑姑。
因为,按东山君的说法,此刻我正在跟九里共情,所谓“满怀凄凉”是她的,不是我的。虽然我也凄凉,但我只是因为斗丹宴上受挫,打不过太上老君才凄凉。那凄凉毕竟很小,比不上九里天雷滚滚,命途多舛。可我竟然因为我这小小的凄凉,共情上她那大大的凄凉,可见,在我内心深处,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深深爱着她。
生来就没见过一眼的人,竟然爱到如此地步,难道我家最大的圣母心不是我弟,而要易主到我头上?
妖怪最重要是狡猾和奸诈,至于什么圣母心慈爱心,全都是拖后腿的东西,一旦有了,就注定与最伟大的妖怪无缘。
事关重大,我能不哭吗?
我的嚎啕里有半数是为了这个,黑子和金翅鸟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只在心里打定主意:堂庭山,我一刻也不会再待了!老象不肯走就随它去吧,它要吃果子就给它吃个够,堂庭山的一草一木,我都不管了。最好不过如此,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一点不牵扯。
所以我问黑子,跟不跟我走。
他俩是我带来的,留在堂庭山便等于堂庭山于我还有挂碍,不妥。我想好了,他俩跟我走最好,等下山,我找个好地方安置他们,他日那病姑娘一死,我就登堂入室,上门顶替,三厢情愿。若他俩不肯走,那我也行行好,当场杀了他们,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灰都不给堂庭山留一点。这样,我自己的情债我自己解决,也算干净。
我想得周全,但没料到那病姑娘突然跪地,哼哧哼哧地给我磕起头来,说她一死不足惜,但请我务必保全黑子。还说她到了阴间地府,一定会大大地念我的好,求阎王多给我添几年寿命。
我翻白眼,说我是妖怪,我的寿命不归阎王管,她想求,倒是可以帮她情郎多求几年。
我这话说得好心,不想黑子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跟我生气,怨我咒他情妹妹早死。又说他要跟他情妹妹比翼双飞,死也要做一对阴间夫妻,才不要跟着我这个臭妖怪,为非作歹,惹是生非!
老实说,我虽然惹是生非,但并没有为非作歹——身为妖怪,我实在是不怎么合格,还需要多多努力、多多进步才是。
不过话说回来,黑子这话显然不是为督促我努力,而是诋毁和讽刺——这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而且我还知道,这话要不是黑子,而换了旁人(比如金翅鸟)说,我非痛打他一顿不可。但面对黑子,虽然我已经放了那病姑娘要他俩好合,但毕竟人好放情难忘,我对他总是狠不下心来,所以每每由着他欺负,半根手指都舍不得动他。
金翅鸟见我如此吃瘪还不反驳,很吃惊,接连看我和黑子,仿佛对我有了新的认识。
我深觉丢人,便想狠狠心赶紧杀了了事,可还没等我动手,那病姑娘就晕了,黑子抱着她,又是哭又是叫,半天唤不回来。实在没有办法,他便跪下给我磕头,求我把他情妹妹重新收回六合塔,还说他愿意跟着我,为奴为仆,心甘情愿。
我没料到黑子变脸如此快,又被他的请求惊到,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金翅鸟在一旁冷哼,说早听说凡人狡猾,但没想到如此狡猾,连妖怪都能套路到。
金翅鸟是太上老君的徒弟,太上老君是修道的,绝情断欲,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不懂情爱。不知者不怪,但乱说话是万万不行的。我叫金翅鸟小道士,跟他说爱情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你不懂就不要瞎说。还说黑子这不叫狡猾,是为情所困。我也不是被他套路到,而是我喜欢他,甘心情愿帮他。
金翅鸟嗤之以鼻。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赶紧收了那病姑娘,喊黑子走,说趁没人,速速下山。
金翅鸟闲得蛋疼,主动跟上来,奚落我,说我这么见好就收,真是保守得可怜,不仅没有继承到我妖王爸爸的冒险精神,就连普通小妖的上进心,也没有半分。
见我不理他,又说,事情原委都没有问清楚,就这么急匆匆地下山,不怕观音找你算账,堂庭君要你好看?
堂庭君那么疼我,肯定不会要我好看。但观音娘娘就说不准了。
诚如金翅鸟所说,他带黑子和那病姑娘去见过观音娘娘,纵使那伙老不正经的神仙的仙丹不管用,但观音娘娘却是货真价实的观音娘娘,她不可能放任那丫头死而不管不顾。所以,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我之所以匆匆下山,一半是怕堂庭山的人发现,另一半,就是怕这个“隐情”。
观音娘娘虽然好心,但求她办点事太麻烦,不为求她我也落不到今日这地步。黑子虽当面去求过观音娘娘,但那病姑娘丝毫不见好,可见也像我救红果树那回,留有后钩,让人难受。我担心夜长梦多,金翅鸟会拿观音娘娘的话来压我,所以才马不停蹄,振翅远走。
金翅鸟见我避而不答,朝黑子飞了一枚火钉,凶他:“把观音的话说给她听!”
黑子不怕我,但除我之外的这满天神佛他都怕,当即老老实实答:“观音娘娘说,天命有数,不可强求。”
那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金翅鸟对我的愚钝非常无奈,冷笑道:“就是说那姑娘该死,神仙也救不了!”
原来没有后钩,只是不肯救罢了。
我松了一口气,不再没命往前飞,换了个舒服的速度,享受自由的味道。可心里又想: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九里害怕,连观音娘娘也无奈?以及,为什么大家的天命都这么惨,不是天雷就是重病,就没一个寿终正寝?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天命要她们死,她们就得乖乖去死?天命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金翅鸟还在喋喋不休,可我早就听不下去了,我心里打定主意:不管这天命是个什么鬼东西,敢欺负我姑姑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小妖怪我绝不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