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迦楼罗
忽然间天崩地裂,所有的披红挂绿都往下剥落、掉!
世界显出它本来的样子,破落不堪,可是不窒息人。
原来,一切都是玉皇大帝的手段,是他曾经对我用过的手段,叫结界的玩意儿。只不过这次又加上了幻境。
也就是说,刚才我所看到的的所有东西和人,除了我自己,都是假的。
可金翅鸟不是,他是真的杀了黑子,抢了六合塔。
我没有绕过这个弯来,不明白一直瞧不起我的金翅鸟,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从来没说过我要杀黑子抢六合塔,更没求过他这么干。所以……
难道金翅鸟真喜欢我?
玉帝老儿便笑了,学人家念诗,说情为何物,值得毁掉一个金身罗汉?
原来,金翅鸟不只是兜率宫的金翅鸟,还是西天佛国——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西天佛国某位大人物的坐骑。被送来兜率宫,与其说学习,不如说镀金,因为等他学成圆满,回去就要晋身为金身罗汉。
更关键的是,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假喽啰”——迦楼罗,我的新郎。
所以,他是早就知道玉帝把我许给他,才喜欢我、对我好的吗?也是因为这样才要杀了黑子剪除情敌,并抢回六合塔讨好我吗?
金翅鸟没有解释,只是一身血地看着我。像以往每次那样,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傻子。
可是不一样的是,在看傻子之外,我确乎看出一点看自己新娘的情意。
可我一直都是反对做他的新娘的。
而他,从始至终知道我的这种反对。
玉帝又笑了,用那副智者能者的讨厌口吻说,金翅鸟是喜欢我才帮我抢六合塔。但他的喜欢不是要我当他的新娘子,而是不想我颓废沮丧。
说他看出,只有和六合塔互帮互助,我才是那个不可一世、也不计后果的小妖怪泱泱。他是想让我做回泱泱才这么做的。
可同时他也知道,对西天佛国出身的他来说,杀任何一个生命——无论普通凡人,还是魔族大佬,都是万劫不复。
“他是以他的万劫不复,”玉帝说,“来给你尊严。”
我的尊严,就这么值钱吗?
玉帝说:“对我当然不值什么,可是对他,好像确实值点什么。”
值点什么?
金身罗汉,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金翅鸟了。他杀了我最喜欢的凡人,却是出于拯救我的尊严。尊严是比命更宝贵的东西,尤其妖怪泱泱的。我到处挑事、为非作歹到今日,为的不就是这点尊严吗?妖怪泱泱——九里的独生女儿泱泱的尊严。
金翅鸟比我自己还懂我。
可我却一直把他当成兜率宫的纨绔子弟,自傲、跋扈、讨厌。
可其实,自傲、跋扈和讨厌,这些不正是世上绝大多数人对我的印象吗?
比如被金翅鸟杀死的黑子,我最喜欢的凡人。
又或者天上千千万万的神仙。
话说,为什么神仙有那么多啊?比堂庭山上的云还多。这么多的神仙,竟然还只听玉皇大帝一个人!这点他们连堂庭山上的云也不如。至少云听从的是风。而风,并不讨人厌。
至少不讨我的厌。因为我是只鹤,振翅飞翔时最喜欢的就是风。同时我又是泱泱,喜欢堂庭山顶的云多过许多东西,比如金翅鸟。
要是金翅鸟不喜欢我就好了。
我仿佛站在了黑子的角度,看到曾经孤行付出的自己。可从这个角度看,真的好讨厌啊。做出那样自我感动和牺牲的事,到底是要我怎样报答?我又该怎样报答,才能不觉得抱歉和亏欠,以致毫无负担地继续生活?
黑子也是这样想吗?
对我抱歉和亏钱,没有一天不心事重重。被病丫头敏感而敏锐地发现,知道唯有自己顺其自然、重归正途的一死,才能解脱他的心病……
我从六合塔读出这些,一点也不费力。在所有活着的生灵里,六合塔本就和我最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它想,只要我想,我们本来就能如此刻这样心意相通,如二合一。
可我到底该怎样对待金翅鸟?
我不知道,六合塔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欠他的,永远也没机会还。也还不上。因为就算我现在突然开金手指,杀了玉帝取而代之,要挟佛祖还他一个金身罗汉,可金翅鸟毕竟为我杀过人——这一点,永远也还不上。
对于一心向佛而从未杀过生的金翅鸟来说,此刻,就已经是万劫地狱。
而我,并不能令他“复”。
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了别人搭上自己的所有,自古便只有蠢材才会这么做。近的如金翅鸟,远的如老妖婆——要不是为堂庭山,她何至灰飞烟灭、连轮回都不能入?
“答案我已经告诉给你,”玉帝说,“病丫头也亲自演示给你:天道不可违。事到如今,你只能嫁给迦楼罗,让一切重回正轨,方可解你自己、解万妖山甚至堂庭山的难。”
天道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妖怪泱泱,你别无选择。”
这话是玉帝说的,可玉帝似乎自诩天道,所以说成天道说的,也没有错。
可是,真的能一切重回正轨吗?
金翅鸟能不沾血、九里能重生吗?
显然不能,所以玉帝其实是在说谎,天道实则是在骗我。
多么可笑的天道啊,竟然欺骗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妖怪!
玉帝很幽默,说我:“你虽然手无寸铁,可是能害死很多人,比如万妖山一众,又比如堂庭山上下,再比如无界山老少,还比如……”
我没有让他比如下去,说我答应。
我答应嫁给迦楼罗,遵从他的天道,重回他的正轨。
金翅鸟在血泊里看我——强闯玉帝的结界,正在流他的血,要他的命。
我想起来金翅鸟是个很洁癖的鸟,第一次见面,就嫌弃我捧给他的红果,怕污染他的羽毛。而红果汁的颜色,倘若我还没有神智失常到失智,是和血差不多的。
更相仿的,是他此刻眼里的愤怒,也和那回,差不太多。
我又想起,金翅鸟这个家伙,十回见面有八回都是怒气冲冲的。他好像很容易被惹恼。所以见了我此刻的有负他之所望,才生气吧?
可是,对付自诩天道的玉帝这种老流氓,不就得虚与委蛇、暂避锋芒吗?
何况他还答应成亲就放了万妖山、堂庭山、无界山,以及那后面的比如。
我当然知道他是以此威胁,可威胁如果被利用,不正是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