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泱泱
妖虽是妖他妈生的,但未见得妖他妈也是妖。
因此,当眼前的小子再次口出不逊的时候,我便一拳砸在了他鼻子上,红色的粘稠的血从他鼻子里流了出来,有点恶心。
被打倒时看到衣衫在微风里飘动,我才发觉今天的天气真好,天蓝得不像话,柔柔的风扯着暖暖的阳光洒下来,鼻间依稀能闻到母亲身上的香粉味。
唉,还真有点想家了。
等那伙臭虫散了,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移步到家茶肆里。茶小乖挥着毛巾把我带进来的浮土往外头扫去,只用眼角推搡着,便把我塞在了靠门边的四方桌上。同桌的男子面皮黢黑,正低头发呆,面前晾着碗粗茶。
我正渴着,劈手夺了来一饮而尽,这才坐下,将空茶碗推给他。男子盯着我瞧,目光不善。我想着刚才那群人的恶意,手上暗暗捏起拳头,随时打算揍他。他却低了头,眉头拧得死死的,似乎没瞧见我一般。我有点发愣,胃里头也觉得有点绞拧,疼丝丝的。
这个人,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不说第一个,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一个。
他心情不大好,老是凶我,不让我跟着他。好呀,他不要我跟着他,我便要他来跟着我。他的心上人生了病,卧床大半年躺没了半条命。我捏个诀将那个痩奄奄皮包骨的丫头魂魄取来封在了六合塔里。这样一来,他每天便不得不巴巴地跟着我。
我这个人很讲道理。他自己愿意跟着我,叨叨叨跟我说他与那姑娘的情事,我就由得他说,一点也不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有时候他说得累了,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后头不说话,我就特意停下来,让他歇一会儿。
有时候,我在酒肆里喝酒,他会突然把酒壶夺过去,要我在众人面前难堪。我耳朵里净是他啰哩巴嗦絮絮叨叨,胃里头拧巴巴的,就不禁会想起我的姑姑来。听我爹说,我这不喝口老酒胃里就瞎折腾的毛病,跟他的姐姐——老妖婆九里如出一辙。这个时候我总会想,不知道当年姑姑馋虫起来时,我那仙气腾腾的姑父会不会也在一旁絮絮叨叨。倘若那老仙儿絮絮叨叨惹我姑姑不高兴了,我那九里姑姑可打不过他。想到这里,我总免不了得意。起码眼前这个黑黢黢的凡人,但凡我动动小手指头,他就只有双手捧着酒壶给我送到嘴边来的份儿。
不过,我从来没在他身上动过一点手脚。
往大了说,唯一的那一回是动在我自己身上的。那一回,我们在高崖顶上,云气缭绕,雾气腾腾的劲儿还真跟仙山圣地没啥两样。他一点儿也看不到满目的美景美色,擦着额头的汗珠儿一个劲儿叨念他对心上人的思念,黑黑的脸上净是凡人世界里充斥不绝的担忧。
我那时候突发奇想,脚踩在崖边直直地往后头坠去。老实说,我当然不会死,可他不知道。我整日里看他如何思念那病怏怏的凡人丫头,听他念叨她患病时他怎样呕心沥血的紧张担忧。照理说,按他的标准来说,他跟着我的时间也很久了,怎么着也该有点日久生情的意思吧。我是真的想知道,如果知道我会死,这黑子究竟会不会把他的担忧匀一点给我?
那黑子真是坏透了!
我有点儿出神,那高崖又没有原想的那么高,结果老老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好死不死一只老乌龟在崖底晒太阳,差点把我的腰硌断!我把那老东西揪出来,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管他什么长寿精老王八,活了那么久一点眼力见儿没有,不打你打谁!
老王八一边求饶一边喊:“姑奶奶的宝簪掉出来了,可别踩坏了再赖老龟身上!”
我把簪子捡起来,揣回怀里,还要打他。老乌龟叫我:“泱泱!”
——我的拳头停在半空,砸不下去。
泱泱是我出生以前姑姑替我取的名字,可我出生后,爹爹嫌这名字十之八九会被联想到猪秧子身上,有损妖王颜面,于是另取他名。那时候九里姑姑已经命丧六合塔无力申辩。于是,泱泱这名便胎死腹中再无人提起。
我拽着老乌龟,盯紧他下一句话的动向。总之,他若不是姑姑的故旧,便是我那老仙儿姑父的耳目。若是后者,我便要不等他第二个字出口就结果了他,就地支炉架锅炖了这老东西大补特补。
可是他说:“九姑娘若亲见了泱泱,只怕也会觉得可怜。”
臭王八,变着花样地骂我!我一抬手将崖顶的黑子抓下来,指着他对老乌龟道:“你可怜可怜他吧,他心上人被我抓了,如今自己也要被我吃了!”
我一挥翅膀,打算将黑子拍成肉泥,好死不死,中途却忍不住减了力道,只将他扫倒在地。老乌龟眯着眼睛笑,瞬间缩回壳里,做了彻底的缩头乌龟。
黑子东西掉了一地,披头散发地在地上捡他宝贝姑娘的体己,什么发绳袜头、软帕石坠……,净是些破烂玩意儿!
我一下子哭出来,觉得情啊爱啊的真是艰难,怪不得姑姑把命都搭了进去。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十有八九我的威名也要折损在这个黑子手里。
可是,妖界都知道,我家祖上遗传好姻缘。爹爹妈妈如胶似漆,堪称妖界第一模范伉俪。活在旧黄历里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更是执子之手共赴黄泉,留给妖界一双潇洒瑰丽的背影。就连我那一窝破壳的弟妹也都在三百多年前各自觅得佳偶,生蛋养娃去了。家族里命数最不济的数我那死鬼姑姑,但好歹人家死前还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以至于死后几百年还阴魂不散、连绵不绝地向三界众生喂狗粮。
我这到底是惹到谁了?好歹也活了六百多岁了,为啥连朵烂桃花都遇不上?作为家族里唯一一只没人怜爱的单身狗,这几百年累积的委屈,稍微想想都要疼入骨髓了好吗?
我哭得太难过,羽毛掉了一地。那死黑子不说来劝我,反倒蹲在地上捡羽毛,嘟嘟囔囔说:“多好的羽毛,捡回去给她做床被子,冬天就再也不怕冷了。”我一听气急了,吼道:“我的心头肉还能起死回生呢,你要不要剜一块回去?”他吓瘫在地上,不敢说话,但捡在手里的羽毛却没有放下的意思。我更加绝望,心想弄死他得了,再跟他耗下去,我做妖的尊严都要磨没了。
我杀心刚起,老乌龟就出声阻拦:“这是九姑娘出生的圣地,多少老妖小妖千里迢迢来此顶礼膜拜。若叫他们看见九姑娘的后人如此虐杀一个凡人,岂不是损杀九姑娘的圣名?”
我嗤之以鼻:“什么圣地?不过是个立场不坚定的老娘们罢了。明明是老妖婆的命,偏要生什么粉红桃花少女心。做妖不纯粹,活该被碾碎!”
“啧啧!”老乌龟躲开五步,叹道:“这伶俐恶毒劲儿,真是如出一辙,如出一辙!”
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好妖不拦别个动手杀人。我心中腾起歹意,放开黑子,准备先结果了这话唠死乌龟。
不想老东西活得久了,竟甚察人心。只听他幽幽道:“当年九姑娘被软禁在堂庭山学艺,日久生情,单恋起山上的仙人,天天跑到山顶的红果树下祈求月老替她牵红线结情缘。原本仙妖殊途,此事绝无半点可能。但后来不知怎么,堂庭山上那位仙人竟然真的爱上了九姑娘,后来还为了九姑娘搅得天翻地覆,三界震动,想来泱泱也是听过的吧。”
我啐他,骂道:“死乌龟满口胡言!当年妖界惨遭屠戮,几乎覆灭。那混蛋老仙儿为了谋害我爹爹,竟然伙同仙界将魔爪伸向如花似玉的无知少女,骗得我姑姑左右为难,绝望之中自毁于六合塔下,魂飞魄散。”
老龟听了我的话连连摇头,一副不忍我误信谗言的苦口婆心样:“妖界能起死回生,九姑娘一人撑起半壁江山,怎么会是无知少女?她在堂庭山的作风咱不知道,但你问问这里的老家伙,哪一个没受过她的残……她老人家的谆谆教诲,谁会当她是无知少女?”
我早知道姑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本就无意替她正名,只是我起意要杀这老龟,自然不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一颗破山楂树被你吹成这样,月老听了都要气哭了!死乌龟再啰嗦,我就文火慢炖了你,分给你徒子徒孙尝鲜!”
老乌龟倏地缩回壳里,但仍喊道:“姑奶奶不信自己去看,若果真不灵,再来炖老龟不迟。”
我见他要跑,一把扑过去,拿六合簪在他龟壳上硬撬,恶狠狠道:“去也要先炖了你,不然就算姑奶奶有能耐,也怕这死黑子没力气爬仙山!”
老龟在壳里扯着嗓子嚎:“天杀的小王八蛋!老子好歹活了几千年,你也不怕遭报应!”
我不理他,继续撬。
老龟嚎得越发惨:“当年那老王八蛋再狠也只割了老龟尾巴,你这小灾星上来就要弄死我啊!九姑娘你泉下有知发发慈悲吧!好歹老东西驮你上过仙山,背你下过龙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停下手,问他:“你背老妖婆上过仙山?”
老东西喘息不定,低声下气地说:“老龟驮姑奶奶二位上山,熟门熟路,不用姑奶奶出一分力气。”
我乐了,回头冲黑子喊:“你看看,人家一个外人,为了咱俩的未来都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怎么就不肯努努力?”
黑子早吓瘫在地上,屎尿流了一地,怂包至极。我嫌他臭,要老龟过去收拾。老乌龟屏气抱怨道:“好歹是名门之后,眼睛瞎成这样,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
我跟着苦笑,自己也不知道为啥眼光差成这样。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大概是迷上了他说起心上人时的眼神。我想这普天下的姑娘,倘若只有一个愿望,估计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想被谁这么惦记一回。
真的,能在那样的眼神里活一回,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