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分五波击约八百下,针对三十八条纵横主干道的夜禁已然开始,所有城门坊门一齐关闭,抬首但见一弯冷月轻薄如刃,而宽阔的朱雀大街不见半条人影,只除她一个新死的孤魂野鬼。
据说她出生当日,炎炎六月长安城一夜满被霜华,时人引以为不祥,但名满长安的高僧玄奘称她是青女落凡尘历劫,将于15岁生辰后魂归瑶池仙班。阿耶阿娘当他说疯话,他取经回来是不假,但一路那些神奇的历险,什么九九八十一难神仙妖怪的,除了天子只怕也没几人信吧。不过有一点叫那老和尚说中了,她确实是在过了15岁生辰后一命归西的,但鉴于她自幼体弱多病,及笄之年早夭也丝毫不叫人意外。
她一袭深青色的大袖外袍,蔽膝、大小腰带、乃至袜子布鞋都是深青色的,一摸脑袋便感到金银杂宝花钗簪笄插满头发。
这分明是新嫁娘的打扮,可她不记得自己要出嫁呀,阿耶阿娘怎么将自己扮成这样下葬呢?
擐甲露刃,以十数骑从人跟随的巡游街使匆匆从她身侧经过,尽管她作如此显眼打扮,但那些活人的肉眼已经看不到她了。
她确实变成了老人口中的鬼,但为何没有鬼差鬼吏接引她往传说中的泰山冥府,而任由她在这里徘徊不去呢?
想起来了,断气前的几天里,她经常梦见一位年少美貌的郎君,自称什么三太子,要她守在朱雀大街不要乱跑,他到时辰便来接她归天。
想起那位郎君,她枯槁了15年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甜蜜来,既然她青霄死后变鬼是真,那郎君托梦也是真咯。
武侯捕已经开始第二轮巡骑,青霄大着胆子跑到朱雀大街中央,远远地朝他们做鬼脸。
突然,在她的眼中,武侯捕们的身影模糊了,当然啦,作为鬼魂,她不可能为风沙迷住眼睛,而是街上出现了新的“东西”。
艳丽的朱红,原该是让人感到喜悦的色彩,但这华彩的朱红色仪仗若是蓦地出现在这深沉寂寥的夜间,就显出了十分阴森的鬼气。
那是皇族才配享用的四环金饰步辇,帘后的华服显贵隐约可见。又有红衣步骑相随,一路群星拱绕迤逦而来。
阳世的巡游街使走人间道,纵马穿越仪仗和街头的新鬼绝尘而去。
那些走鬼道的“人”不会发出任何声息,青霄看清他们死板苍白的脸容后感到了害怕。她自我安慰:也许鬼都是这样的,也许现在的我正和他们一个样子。
是三太子来接我了吗?
面色苍白的仆从抬身起帘,现出辇中一位年轻的白面郎君,他非梦里的三太子,但容止姿仪亦让她十分惊艳。对方看似来历不凡,作人间王侯打扮,披红锦衮龙袍衫,腰系蓝田白玉带,一袭长发只用木笄相缀,更衬此郎君眉单眼细,貌美神清。
且和仆从相比,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和气,也更像活人:“小娘子孤身在此,是在等人吗?”
青霄神态怯怯:“……我等三太子。”
“哦……”对方一脸“原来是他”的表情,“你可是李家娘子,私名青霄,现年15岁?”
青霄点头,又壮着胆子问他:“你是谁?”
少年微微一笑:“世人皆唤我作泰山三郎。”
青霄觉得自己在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好像……声名不大好的样子。
三郎道:“三太子定是路上有事耽搁,再过一个时辰承天门报晓鼓便将敲响,你不好一直等下去,不妨跟我走,如何?”
青霄后退一步:“可我等的是三太子。”
“和我走是一样的。”
青霄脱口而出:“不一样!”
泰山三郎即炳灵公,性如烈火,平常在地府见过太多脑残鬼怪幽灵,耐心便十分有限,三郎见自己好声好气的建议遭到拒绝后面色大愠:“好不听话的丫头,我说跟我走就跟我走!来人,将她给我拿了!”
青霄扭身就跑:素闻泰山三郎爱强抢民女,果真不假!
那些面色恐怖的惨白骑从包抄过来时青霄还听到三郎在后面吩咐:“你们手脚轻些,别伤了她。”
青霄突然往前扑倒,可能是泰山三郎使了什么手段,要不然鬼魂怎么还会跌跤呢?
青霄被提到三郎跟前时悲愤道:“汝在外甚屌,家翁可知?”
三郎乐了:“实不相瞒,我地位在我阿耶之上,整个人间就属我最大啦。”
三郎说的是实话,远古时代天下以中岳嵩山为中心,分为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四方,其实五岳指的就是人间,五岳大帝负责管理阎浮众生,因此当年封神大典元始天尊加敕一道,让东岳泰山大齐仁圣大帝黄飞虎“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
而在汉语语境中,往往是先论三山再谈五岳,三山正神炳灵公的神位其实要高于或略高于他的父亲,他不仅要总管天庭部署在人间的大小地祇,且包括他父亲黄飞虎在内的五岳亦归他治下。
青霄不由望天流下了鬼的眼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神仙,这个世界还能好吗?话本里说孙大圣大闹天宫,他怎么没打死你个欺男霸女的仙界纨绔?
正神伤时,一道红绫飞卷而来将她摄走,青霄落入一个散发着淡淡冷香的怀抱,头顶响起了似曾相闻的声音。
“黄天化,英英说你在人间强抢民女,我不信你是那种人。”哪吒三太子托着青霄落地,惊讶不已地打量阔别多年的同门师兄,“但士别千年你真叫我刮目相看,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黄天化尴尬地轻咳:“这个……误会……”
一只体型庞硕的玉色麒麟载着一名白衣少女从天而降,她为了姿势好看,在宽大的麒麟背上娇滴滴地侧身而坐。少女肌如冰雪,身姿绰约,头上未挽发髻,任一袭青丝长长地拖在身后凭风起舞。
“比从前更夸张了10倍。”涂山女英英跳下玉麒麟鄙夷地打量黄天化的仪仗,抬脚往地上一跺,于是泰山三郎的香车宝马骑从“嘭”的一声通通变回纸俑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青霄目瞪口呆:怪不得五官面目怪异得如此恐怖,原来他们都是纸片人。
“黄天化你没想到吧,强抢民女居然抢到哪吒三太子头上!”英英踩瘪一只人俑,“我对你好失望。”
天化瞪着她:“人神仙鬼生死转化一应从东岳堪对,我看她是司霜雪神女转世才亲自来接,寻常人哪需劳我动手?”
“哼,那卢家娘子的事呢?你见人家生得美就把她魂灵拘去,真不要脸!”踩瘪第二只人俑。
天化气笑了:“我告诉你,我不仅拘了卢家娘子的魂,还拘了卢生的魂,当着他娘子面赏他两百孤拐。卢生人不顶用,在外赌输了钱就拿女人撒气,他夫人天天到我庙里哭。世人多愚昧,以讹传讹毁谤于我,哼!”
青霄:“啊,这么说话本子里是骗人的!”
英英踩瘪了第三只人俑,但苍白的脸色开始微微泛红。
哪吒纳闷道:“你们在周营时很要好,怎么一见面就吵架?”
“我不和他吵架。”英英佯作对玉麒麟的肉角大感兴趣,“今天是青女姑娘归列仙班的日子,瑶池阿母遣我来看她。”
青霄闻言揪住哪吒的红色领巾:“我果真是神仙?老和尚没胡言?”
“十五年前你看话本子熬通宵,误了人间霜雪时辰,西王母罚你受轮回之苦……咳咳!”哪吒轻轻夺回领巾,惭愧道,“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给你从人间带什么话本子。”
青霄打量打量他:“郎君你果真是天上的哪吒三太子?话本子里说你是一个梳总角穿红肚兜的胖娃娃。”
黄天化在一边道:“哪吒,你现在还穿红肚兜吗?”
“孙悟空真的打伤了你的胳膊吗?”
“不,我与大圣一见如故,装装样子罢了。”哪吒说着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三生丹,服下可唤醒人前生记忆。”
在青霄服下仙丹慢慢消化时,又一队穿红着绿的“人”从朱雀大道的雾霭内显现,飘飘忽忽地直冲他们而来。
黄天化脱口而出:“什么鬼?”
为首的红衣新郎从马上下来跪在地上道:“禀郎君,小人赵五,李家娘子是两家大人许给小人的**鬼妻,还请郎君做个主,让这位仙家把李家娘子放还予小人,小人也好带她回去成亲。”然后他抬头望着哪吒身边的青霄。
青霄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著一身嫁衣作丧服,原来阿耶阿娘是把自己配给了别家的死男人做鬼妻。
英英指着他骂道:“你们人族兴男尊女卑,女子生前委曲求全做男人的上门媳妇,没想到死了也要她们当牛马,好无耻!”
赵五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纳闷道:“仙子为何动怒呀,家中大人哀怜儿女死后孤苦伶仃,为我等结幽契,不仅告慰亡者,亦是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仙子难道不懂吗?”
英英:“我懂你个……”被哪吒和恢复了记忆的青霄合力拦下了。
黄天化笑道:“冥间婚姻只是生者一厢情愿的幻想,地府从无相关条例。”他挥手打散赵五身后纸俑化成的迎亲队伍,“恕我无法做主,投胎去吧。”
赵五脚下的街道突兀地裂开一道漆黑的地缝,朝天伸出十余只惨白人手把惨叫不休的鬼魂拖了下去。
黄天化转向英英:“好姐姐你可满意我的处理方式?”
英英道:“你应该打他一顿。”
“这是何必,他生前没干过任何坏事,孝顺父母,友爱乡邻,连阿猫阿狗都很少踢的。”
英英不想听,跃上玉麒麟对哪吒和青霄道:“你们还不回去?”
天化拍拍玉麒麟的大脑袋:“让他们走,你
慢一点,去我的地方坐坐如何?”
“不去。”英英策动玉麒麟躲开他,“你不怕你夫人拈酸让你跪骰子盆么?”
天化莫名其妙:“什么夫人,哪来的夫人?”
英英一愣,继而大声道:“永泰公主!”
天化更纳闷了:“永泰公主是谁?”
青霄小声道:“话本子里说,泰山三郎的夫人是永泰公主,据说在一些地方,你俩的牌位是供在一起的。”
英英呜呜道:“没错,是这样的,我看到了。”
哪吒补充:“永泰公主元氏,北魏宣武帝元恪之女,正光二年于明练寺削发为尼,潜心修佛,为人乐善好施,经常将朝廷供给的钱粮赈济贫苦百姓,因而积下大德行,死后未从你东岳堪对便直接让佛门接去西方极乐了。”
天化闻言重点错:“又是西方来抢人,老实说现在地府里那个成天念经的和尚真叫我头痛!”
英英酸酸道:“怎么,抢了你老婆,心疼了?”
天化想了想,觉得时间对上了:“怪不得百年前你青鸟传书要和我决裂,原来是为这个……”他愈发觉得自己冤枉,“我是有职责在身的地祇,非诏不得上天,不如你散仙逍遥。你们女人好不可理喻,有话不直说,只会白白给男人添烦恼!”
哪吒一听就觉得黄天化要完蛋了,赶紧拉上青女腾云离开,此刻黎明在望,天地最为黑暗。哪吒随手从近旁天幕采下一盏落单星灯照亮云路,青女突然攥住他问:“我的那些话本子呢,还在不在?”
哪吒一听怒从心头起,差点把星灯摔出去:“话本子?再给我提话本子?那都是人编出来骗你这种蠢仙女的,我回去就给你全烧了,你若再玩物丧志耽误公务,不用王母娘娘下令,我亲自送你下去blablablabla……”
于是,某二位自封神之战起便结下深厚情谊的师兄弟,于今夜同一时间双双再度沦为单身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