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实做了一个梦,是很多年前的梦。
小小的她跟着爸妈去舅舅家看外婆,那个时候弟弟还小,就像个鼻涕虫一样粘着妈妈。她可不一样,正是以为自己长大了,觉得要有个大姐姐的样子,不需要妈妈管着了,什么都要自己来的年纪。
可是白筱实不喜欢那个大房子。白色的房子很干净,很漂亮,屋子里面也很明亮。可是每到夜里,她总是能听到舅妈低低的啜泣声。每到那个时候妈妈就要把弟弟交给爸爸抱着,自己走出去,去舅舅的卧室好一会。
第二天早上,白筱实忍不住偷偷地去看舅妈,舅妈的眼睛又红又肿,但也没别的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是转眼,爸爸盖的大房子突然晃了起来,小小的她怎么都站不稳,想去抱住妈妈却发现妈妈离她好远。妈妈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弟弟,一只手拼命地向她伸过来,可是两人的手是那么的远。
突然轰的一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耳边却传来爸爸的声音,爸爸告诉她不要怕,爸爸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白筱实不知道这天什么时候会再亮起来,一直在耳边告诉她不要害怕的声音却渐渐的小了下去,再之后抱着她的身体都冷了。她听见弟弟的哭声,却不是从远处传来的,而是在自己的怀里。她低头去看。
小小的人儿紧抓着她的胸口。
“姐姐,呜呜,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爸爸妈妈,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只要姐姐,姐姐,呜呜……”
“嘘——不要说话,不可以让他们听到。”
细小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比自己还要小的弟弟,一只手还要空出来捂住弟弟的嘴巴,还要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忍着忍着,她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有个什么东西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一样。她挣扎着,想要抓紧被一点点带离自己的弟弟;她挣扎着,想要晃醒沉睡的爸爸妈妈;她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氧气……
白筱实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是憋醒的,提前设置的闹铃都还没响。
这个梦,过去她不知道做了多少回,每每要忘记的时候,就总会发生些什么,提醒她不要忘记。
这一次是什么提醒她不要忘记的呢?白筱实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老旧的手机,里面插着的是23岁以前用过的卡。因为一些原因,那张卡她已经很久没再用了,可她一直续费保留至今,为的就是等待弟弟的消息。
可是她没等来弟弟的消息,却等来了表哥的消息。
——多联系家里人。
短短的6个字,就像是一条6米长的绳索将她的脖子一圈圈地缠绕,随着每一次的收紧,皮肉都像是要被割开一样。
白筱实点开回复。
——我知道了。
四个字,不知道花费了她多少的力气才打出来,却没有按下发送键的勇气。她将所有的文字都删掉,开始重新编辑。
最近有点忙……
还是不行。白筱实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编辑,又反反复复地删除,又一次放弃了回复信息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表哥的第二条信息就来了。原来是舅舅的70大寿马上就要到了,表哥打算在老家办一场大的宴席,所以白筱实必须到场。
白筱实这才醒过神来,自己竟然还没把新号码告诉表哥,这才跑去营业大厅把旧卡换成了新卡,插进新手机里用,顺便新开了一个微信加了表哥,表哥就把她拉进了家族群里。她从不在群里说话,但偶尔会在家族群里潜水看他们都在聊什么。
舅舅是最疼他的小妹的,也就是白筱实的妈妈。因为疼爱妹妹,所以连带着也是很疼爱妹妹的一双儿女。
灾难发生后不久,舅舅很想直接领养这对孩子,可是舅舅家里的条件也不富余,家里的大儿子刚从高中毕业,小儿子不喜欢学习,正在托人想办法给弄进部队锻炼锻炼。如果再添上这两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负担可是相当大的。舅妈自然是没那么容易松口的。
当时外婆家的舅舅姨娘还商议过,舅舅领养,各家都出一点钱帮衬着。可是每家都是有一两个孩子还未成年的,也都不富余。
加上白筱实虽然很喜欢舅舅,也很喜欢舅妈,可是一想到舅妈的啜泣声,她就不是很想去。而且她在院里认识了新朋友,她也想像那个林青一样,保护自己的弟弟。最终领养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舅舅一有时间进城就会顺便去看看他们姐弟,还会带些吃的用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会按照人们期待的方向走。院里本就压力很大,他们也很希望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得到一个新的家,也有一些家庭想要通过这些孩子来弥补“残缺”的家庭。
就这样白筱实的弟弟筱宸被带走了。
白筱实用力的晃了晃头,想把噩梦带来的沉重回忆暂且忘掉。她还要赶着去坐高铁,再转坐长途客运站,赶上最后一班车去舅舅的家里。她还要快点赶回来,继续调查张敏的事情。
她很怕坐长途客车,这种车一出市区就走走停停的接散客,有时候又为了准时准点飚速度,保准不出1个小时,白筱实就会晕车。果不其然,就算她提前预备了晕车药吃下,还是晕车了。
等到地方下车的时候,她的腿都是软的。好不容易从那些来拉客的司机包围圈里挤出来,她缓了缓神,找回点力气后走进路边的一家超市买了些广告上经常见的补品,这才不慌不忙地找了一辆车去舅舅家。
房子变新了,但围着院子的铁栅门还是老样子,只要外面的人从栅栏缝隙里把手伸进去就能打开。平时家里没人才会上一把锁头。
白筱实刚把手伸进去,狗窝里的小狗就跑出来对着她汪汪汪大叫。小白狗的脖子上戴着铁链子,被它扯得咔啦咔啦响。
白筱实刚把院子门打开,就看到白房子的门也开了。
“笨笨,别叫!”
最先走出来的是舅妈,还是万年不变的小卷发,脸上笑盈盈的。看到白筱实的瞬间,那个笑就变得更深了。她一路小跑着迎到铁栅门口,一把抱住白筱实说想她担心她的那些话,又说了些埋怨她不常来看看的话。
之后走出来的是舅舅。舅舅的背还是挺得老直,原本黝黑的头发也添了不少白头发,近乎白了一大半。舅舅天然的羊毛卷加上深邃的五官,小时候的白筱实总觉得舅舅是个会说话的洋娃娃。
看着舅舅,白筱实忍不住想起了妈妈,毕竟是亲兄妹,长得实在是很像。
舅舅走过来取走了白筱实手里的行李就回到了屋里,虽然没多说什么,但眼神已经把她训了一遍。不过那眼神里更多的是开心,更是关心。
白筱实任着舅妈牵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二表哥到了吗?”
“他一周前就到了,现在在城里的酒店张罗酒席的事呢,可能要晚一点才回来。”
舅舅有两个儿子,而这两个表哥的性子跟舅舅年轻的时候很像,都喜欢喝酒,一喝就容易喝多。但和舅舅不一样的是,他们喝多了不会大吼大叫。
大表哥喝多了会变得特别自卑,总是自责没有身为老大的担当,要全靠弟弟帮扶家里的一切。
二表哥喝多了喜欢教育人,总是要把白筱实过于冷漠不愿与家人来往的种种过错数落好几遍。然后就拿出电话给其他不在场的表兄弟姐妹们,去数落他们的不是。
这些事还是她最近才知道的,她错过了20年的热闹。
走进屋子里,右手边就是舅舅和舅妈的主卧,空间还是不大,但是里面多了一些新的家具,没变的只有那个白色的大柜子。
说是白色,现在更接近于一种象牙白,多了时间的沉淀。老式的座式电话机没了,凸着后脑勺的电视也变薄变大了,还多了一套仿山水的茶具。
白筱实还没坐下,舅妈就端了水果过来,那是种在后院的海棠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看上面起了一层霜,白筱实就知道这是刚从地窖里取出来的。
还有一小筐五颜六色的西红柿,都是舅舅和舅妈栽在院子里的。白筱实记得那个味道很甜,是她离开了这里就吃不到的甜。
“打算住几天啊?”
看舅妈一脸期待的脸她就知道这不是想要赶她走才问的,而是希望她能多住几天。
“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可能……”
看着两位老人失望的目光,剩下的话白筱实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因为张敏的案子以那种方式结束,白筱实想舅舅的生日宴一结束就直接在镇上住一晚,赶第二天最早的那班长途客车回去。
“老云啊,老云在家呢吗?”
一个体型有些臃肿的女人走了进来,可她的眼睛却看着白筱实。
“哎哟,这就是静仪妹子的女儿吧,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还记得阿姨吗?我就住在隔壁,小时候你放假到你舅舅家来玩,还经常翻墙到我院子里摘果子吃呢。你还记得吗?诶?你弟弟呢?没和你一起来吗?”
“我说小强妈,筱实刚下车,人可累着呢,你要没什么事,等明儿直接去饭店吃席。”
舅妈把刚坐下来的那个阿姨拉了起来,推着向门口去。那阿姨却抵着门不肯出去。
“我听说你在市里是做侦探的?你能帮我找找我儿子吗?我已经好久没联系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