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有些开始不自然起来,他觉着李涧中很奇怪,好像是在盯着自己。不过,自己正在烧香,工作人员盯着自己也算正常。但还是有点奇怪,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给你妈妈上坟扫墓?”李涧中终于开口问道,而且涧中很有心计地提出了一个闭合式问题,这个问题自然带有预设的答案——你是全斌。
“嗯?”年轻人装作没有听清楚的样子,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是李涧中距离他实在是太近,这假装显得十分奇怪。
“你是全斌吧!”李涧中自信刚才他听清楚了自己的话,他既然不敢承认,那么他就一定是全斌。
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心里是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的是一位老朋友。但是,年轻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不能承认这个名字,他之所以逃亡就是为了躲避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承认自己的名字。但是李涧中距离他又太靠近了,近得让他无法再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呵呵,不是,你认错人了,”年轻人否认说,“你是谁?”
“如果你不是全斌,那么你为什么会给刘爱华上坟扫墓?”李涧中继续追问道,压根没有理会年轻人的问题。
“呃——我只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刘——刘阿姨命里苦,她的亲人不在身边,咱总不能让她冷清了!”年轻人试图编造一个谎话。
“远房亲戚?那你们早干嘛去了?她去世出丧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来?”李涧中的咄咄逼人有点压得年轻人喘不过气来,涧中就是想要这种效果,让他在忙乱中露出马脚。
“呃——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来晚了,来晚了。”年轻人继续编道,他不敢与李涧中对视,也怕露出破绽。
“你肯定是全斌,不要装了。刘爱华去世的时候,你没有通知任何亲戚,虽然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来,一切都是孙国庆帮着你料理的。”李涧中越来越肯定这年轻人就是全斌。刘爱华去世的时候,全斌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亲戚,如果眼前的年轻人真的是刘爱华的亲戚,那么他不会知道刘爱华已经去世了,即使他后来知道了,他也不会知道刘爱华墓地的位置,何况亲戚们并不关心全斌一家人的生死。
年轻人并不知道李涧中已经查找到了太多关于他的事情,他虽然能够感觉得出来自己编谎话时的不自然,但他想不到李涧中会听出自己话里的破绽。
这个突然冒出来指认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啊,会不会又是一个追债的人?这些人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年轻人仔细又一想,不对,追债的人不可能跑到这墓地里来的,自己这次回来也并没有暴露身份,追债的人不可能察觉自己的行踪。
“你到底是谁?问这么多干嘛?”年轻人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直面李涧中问道,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要确认李涧中是否又是一个追债的人。
李涧中心里已经确定了全斌的身份,但是全斌就是不承认。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办法问出实情。
“你看看这是谁。”李涧中打开了之前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闵莲莲和她儿子的合影。
年轻人低头看见了闵莲莲的照片,看见了自己心爱的那个女人,自己狠心抛弃的那个女人。闵莲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肯定是自己的孩子,年轻人心里百分之一百地确定。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像自己,他朝着手机照片的方向伸出手,仿佛想抱一抱那个孩子,但是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年轻人低头看着照片僵住了,李涧中觉着那静止的一刻让人等待得有些烦躁,年轻人却想永远沉浸在刚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的幸福和安静中。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已经止不住地在他脸上流淌。他崩溃了,他不住地点头承认自己就是全斌,就像是一架有杆泵抽油机一样循环往复的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祸不及妻儿,你们就放过他们俩吧,我求求你们,”全斌朝李涧中跪了下去,“债都算在我全斌的头上,跟他们实在没关系。”
李涧中意识到,全斌又把自己当成是追债的人了,于是赶紧否认。涧中搀扶起全斌来,要他安静一下、平复一下心情。
李涧中告诉全斌,自己并不是来向他追债的人,而是受闵莲莲之托特地来寻找他的。全斌起初还是不太相信,李涧中只好表明自己是一个记者,当时是因为写过他在工地盗窃的新闻,由此而介入的。后来,闵莲莲私下里请求自己帮忙寻找,百般推脱不了,这才一路找到这里。
“他们俩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全斌听清这来龙去脉之后,知道闵莲莲和孩子是安全的,心情也就平复了下来。
“你也是个好人!”全斌对李涧中说道。
听到这话,李涧中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是默不作声,好让全斌有一个舒适的空间平静下来。
“男的,还是女的?”全斌突然问道。
“啊——”李涧中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孩子的性别,“男孩,是个男孩。”
全斌点了点头,他又一次感谢李涧中,要不然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孩子的样子。
“你们关系很好,她又怀了你的孩子,你为什么突然一走了之?”李涧中看着全斌不再激动,于是问道。
“唉——身份暴露了。”全斌叹口气说道。
全斌说,自己之所以跑,是因为有人又来找他追债了,准确地说是,有人找王文武追债了,而他当时背着王文武的身份,就错找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暴露过王文武的身份,他已经在极力地避免一切需要验证身份的用途,但还是被找到了。
全斌承认自己冒用了王文武的身份,就是为了躲避父亲以前留下的债务,躲避父亲曾经带给他的生活。但是,全斌没有想到,王文武后来也开始借贷背债,那么这个身份便也不能用了。但是,一切发生地太匆忙,全斌从小到大见多了追债的人,早已经是惊弓之鸟,而且他已经用王文武这个身份与闵莲莲产生了那么深的感情,这一切该怎么向闵莲莲解释呢?即便闵莲莲相信了他的话,但是无论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假冒的王文武的身份,后面都很可能会给这个脆弱的家庭带来绵延不绝的烦恼,甚至是灾难。
自己的身份不能使用,王文武的债不能替他还,否则以后王文武所有的债都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保全妻子和孩子的唯一办法,只有一走了之。
全斌很诧异李涧中能够找到他,他当时之所以只偷2400元钱,就是为了不达到足以引起警方重视的程度,同时又尽量多的带一些逃跑的路费,把家里的钱尽量多的留给闵莲莲。
全斌并没有忘记闵莲莲,他知道闵莲莲是个坚强的女人,而且比自己还要坚强。他原本想的是,等自己安稳下来,偷偷地给闵莲莲寄钱,当时的工资卡就在闵莲莲的名下。到时候,闵莲莲看到有人往里面存钱,就会知道是自己,就会明白。
“你父亲到底给你留下了多少债务,以至于你如此决绝地逃离自己的身份?”李涧中好奇道。
“最初的时候是上百万,后来是几百万,最后已经计算不清楚了。”全斌说。
自己的父亲全友,生前欠下了各种各样的债,有银行的,也有各种公司的,还有个人的。这些人不断变换地上门来讨债,全友又失踪了,债务压迫得他们母子俩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母亲就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的活路?”李涧中直接问道。
全斌突然被李涧中问住了,他不太敢确认李涧中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李涧中知道了他的母亲是自杀的?还是只是在说,母亲为了帮他还清债务努力工作以至于积劳成疾而去世?全斌脸上掠过一瞬间的紧张。
李涧中觉察出了他的迟疑,冷冷地说:“你母亲的自杀是为了骗取保险赔偿金吧!”
全斌惊讶地看着李涧中,他没想到李涧中竟然知道这件事情。其实,李涧中只是按照自己掌握的事情在猜测,不过这种猜测也是有刘爱华生前同事背书的。母亲的自杀是全斌心里最不想面对的事情,他一直试图不去回忆那件事情,但是埋藏进情绪里的记忆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不发作不代表真的忘记了。李涧中是第一个让全斌直面母亲的自杀这个事实的人。
“看来你真的是查到了许多事情,比那些追债的人强多了,他们也就是会往人家门上泼油漆、画王八,要么为了高回扣去追债,要么就是纠结黑社会去打人,像一群苍蝇一样蜂拥而至吃人不吐渣滓,”全斌叹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母亲生前的同事曾经看到过她偷偷给自己照射大剂量的X光线。”李涧中说道。
全斌点点头,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承认了母亲刘爱华是自杀的,杨丽华医生没有说错。
全友人失踪了,但是全友留下的债务还在。刘爱华带着全斌一边生活,一边尽力还债,但是债务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终于,刘爱华意识到,他们还债的速度不可能赶得上债务滚存的速度。于是,刘爱华想出了一个法子,一个孤注一掷的方法。她不再把所有的钱都用来还债,而是积攒了一万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份大额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写的是全斌。然后,她私下里利用医院里的X光机偷偷地给自己照射X光辐射,以尽快地引发自己身体的癌变。所以,刘爱华投保后没过一年就因为恶性肿瘤而去世,虽然保险公司觉着这其中有点不合常理,刘爱华投保前的体检中身体是健康的,但是他们核保的时候却也查不出些什么证据。
“那些钱够吗?我是说你母亲的理赔金?”李涧中验证了自己的怀疑,但他高兴不起来,也悲伤不起来,因为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疑问。
“不够,保险公司只赔付了50万而已,”全斌摇摇头说,“母亲的那份保险已经是她能够买得起的最大额的保险了。”
刘爱华自杀的想法,全斌最初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为妈妈是真的生病了。但是,刘爱华在最后去世之前,还是告诉了全斌自己的计划。她把自己想好的每一步都告诉了全斌,保险公司来核保时怎么应付,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债的,她嘱咐全斌干脆就带着这笔钱逃离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刘爱华也意识到了,这笔人寿保险赔付金不够那些滚存的债务,但是这是她最大的机会,她不想让当时快要成年的全斌永远背负着他父亲的过错。
“钱呢?”李涧中问道。
“钱还是被他们讨要走了,”全斌无奈地说,“母亲一死,那些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欠条找上门来,我也分不清真假,钱就被他们瓜分了。”债权人瓜分了大笔钱之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全斌,就消失了。母亲去世了,父亲失踪了,没有人注意到全斌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当追债的黑社会再次找上门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好久都没有看到全斌了。
人虽然失踪了,但这些债务不会消失,它们被记在账上,而且被当做不良资产交易来交易去。有些人会以极低的价格买下这些债务,比如说,一万块买下价值一百万的债务,如果能够追讨回来十几二十万,那也是暴利。
所以,债务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欠债的人,它会追着那些欠债的人一直跑,直到你还上欠债,或者筋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