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埃里斯说的那样,她并没有给队伍拖后腿。
吸血鬼的各项能力都比一般人类强很多,也怪不得商城里的吸血鬼血统卖得那么贵。除了不能见光、害怕大蒜、会被银弹和木桩杀死、需要吸血……之外就没什么缺点了。
周念心里对吸血鬼和人类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分。吸血鬼有不能接触的事物和必须汲取的血液,人类也有不能接触的致命危险和必须吸收的营养。在这个角度上,吸血鬼的能力更强、限制更多,仅此而已。
周念在埃里斯第一次进任务之前帮她兑换了一些必要的能力和物件,比如翻译能力、基础常识、通讯器等等。埃里斯进行了两次任务拿到积分之后,便提出要还给他等价的东西。
“不用还给我啊,你就把积分拿去给自己兑换能力好了。”周念正在看自己需要的商品。他还需要攒一些积分才能买得起这一件。
埃里斯试图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周念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双眼:“商城又不是用肉眼去看的。”
“我只是生气。你难道以为我会接受这种事吗?你给予,我却不回报,这样的关系是不健康的。”
“嗯……那你直接转给我就行了,总数也不多,在那个价位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周念依然被她捂着眼睛说。
埃里斯应了一声,松开手开始查看自己的商城界面,找寻转让积分的选项。她对一切先进的、新奇的东西都很不擅长,估计要找好久了。周念看着她头顶漂亮的发旋,突然想起了一件想要的东西。
“先别全部转过来,留一个积分买一件东西。”
“什么?”埃里斯象征性地抬起头看他,目光完全没对到正确的方向,仍旧在看商城。
“洗发水。”周念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不由得有些紧张,“我想洗一下头发。品种的话,就选你用的那种吧。”
列车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这一点,还是某一天队长在他们集会的时候说出来的。当时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状若无意地说,“在列车里的时候,我的手指甲从来没有长长过。”
周念于是留意了自己在任务世界里的指甲与出来之后的指甲。任务世界里自己的手指甲会自然长长,等回到了列车却又会变成原来的长度。列车把他们的一切都重置了。
他们的时间不再流动,理论上不需要兑换日用品,不过大家都不能彻底摆脱以前的生活习惯,依然需要睡觉、洗漱。周念经常能在早起散步的时候看到队友在洗脸刷牙。积分商城里像食物、洗发水之类的小商品只需要1积分,周念也兑换过一些。
埃里斯捣鼓了大半天才把转积分和买洗发水的事做好,周念都等得有些困了。他耷拉着眼皮,晕乎乎地说:“我先睡一会儿。埃里斯,要不你先帮我放一下洗澡水……”
花香接近了他。周念饱含期待地睁开眼睛,结果是埃里斯把洗发膏的盖子打开放在了他旁边。埃里斯将眉头挤在一起,还是没做出生气的样子:“我害怕流水。还有,你其实就是想知道我用的洗发水种类而已吧?我用的是这个,固态的。”
周念从洗发膏的盖子往里看,紫色的发膏散发着熟悉的花香。膏体其实算是半液半固,不过周念已经没有心思去纠正这一点了。
他睡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睛,漆黑的室内不见了埃里斯的身影。周念往外走去。埃里斯本身算是很会社交的类型,但她现在还没怎么和队友交流,应该不是在别人的休息室做客。他回到了车厢。
一般来说,列车里的人都是会选择兑换休息室的。毕竟没有休息室的话,就只能待在车厢了。虽然每个区域的车厢都有差别,也有能睡的地方,但和真正的房间比起来条件还是太差。
但队长不在这个“一般”的范畴。周念从加入队伍以来,就没有在休息区见过他,问过队友之后才知道,队长一直没有兑换休息室。他就睡在车厢那里。
臾区列车已经入夜,尽管列车中的人的时间不再流转,但列车内的日月依旧东升西落,人的生物钟便也随之调动。在只点着一盏油灯的漆黑的车厢内,周念看见了队长和埃里斯谈话的身影。
二人的谈话似乎已到尾声。周念来到车厢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句话——“你唯一需要埋怨的,是你的物种过于劣等。”
埃里斯站在周念能看得到的地方,露出了罕有的阴沉的表情,紧握双拳。她在看到周念的时候立刻舒缓了神情,倚在墙上的队长也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你在说谁?”周念向他走近,语句生硬,夹带着强行抑制的愤怒。
队长……幻觉一副习惯了的样子,表情微妙地叹息:“你在质问我吗?明明是这个吸血鬼先来找我的。”
“劣等是什么意思?”周念依然带着火药味问。
埃里斯快步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我们先回去吧?我会向你解释的……”
“劣等的意思就是,它会给我的队伍带来损害。”幻觉提高声音说。
周念怒从中来。
“你又知道她的什么?”周念要冲过去,被埃里斯死死地拦住了。
幻觉站在原地跟他对喊,场面像小学生吵架:“原话奉还。”
最终周念还是被埃里斯带回去了。
在周念的一再追问下,埃里斯才告诉他,幻觉警告她决不许吸任务世界里面的人的血。
“我不会杀死他们,也不会使他们转化成吸血鬼。但他说,既然你会掠夺别人的生命力,那么就相当于在慢性杀人……人都是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而我这么做会剥夺他们本该有的时间。”
怎么能相信这种胡话——周念纯粹从自己的感情出发为她打抱不平。埃里斯却表示她也认同这种观点。
“人类的生命总量是不能用单纯的数字尺度来衡量的。我从他们血液中汲取生命力的行为,并不是削去了他们生命末期的一段时间,而是让他们的人生进程迅速地进入下一个阶段……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公的。”
周念默然。他知道埃里斯为什么现在去询问幻觉这样的问题。列车给出了下一次任务的预告,下节车厢将是一次长期任务。
列车里任务需要的时间有长有短,有的需要几个月去策划筹备,有的可能仅仅只发生在几小时之内,有些任务还会特地给出时间限制。尽管没人去计算到底能在任务世界待多久,列车里的人却都清楚不能在任务世界久留——因为在任务世界,他们的时间是正常流动的,在列车则不会。
所以,在列车里理应不用担心食物问题……毕竟他们所有人都是静止的,或者说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变化着,接近静止。但在任务世界里就不得不担心食物问题了。
前两次任务都是短时间作战,埃里斯尚且没表现出什么症状。在第三次任务的时候,他们要进行长时间的准备,埃里斯就逐渐支撑不住了。她开始长时间地嗜睡,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脸颊瘦削,就像是披着美人皮的枯骨显出了原型。
看到埃里斯的样子,幻觉并不意外,甚至还不冷不淡地说了句“不要忘记我的警告”。
“我只是需要睡一会儿。”埃里斯在她的第三次任务的末期陷入了沉睡。
好在,这次任务还是完成了。经历过三次任务之后,队伍里的人员又有了一番调整,吸纳了一些新的成员,也告别了一些老成员。
下一个区域是兑区。周念有调查过列车的分区设置,总体来说,列车是按照洛书九宫图里标注的顺序从前到后分成坎、坤、震、巽、乾、兑、艮、离八区,原本应该在第五的位置的中区不见了,出于他自己的经历,周念认为中区应该就是列车环绕着的有着石柱的车站区域。
还有三个区域……就能到达终点了。
周念不禁有些激动,但同时也升起了隐隐的担心。系统对他的评估中,他能够到达的最前的区域就是兑区。
不过,只要再完成一次任务,他就能去兑换自己想要的那一项能力了。
兑区第一节的任务是“沙漠迷途”。
幻觉在看到这个任务的时候烦躁地啧了一声,不知道又戳到了他什么雷点。埃里斯脸色也不怎么好,沙漠的阳光是很强烈的。尤其是,这次任务还是长期任务。
周念有想过在商城里兑换到血包之类的,但商城里偏偏就没有这一项。他只得安慰埃里斯,说会尽量快地完成这次任务。
期待与现实总是不相符的。埃里斯在进入沙漠两周之后,就几乎无法移动了。
她所用的伞能遮住大部分阳光,但在沙漠的环境里还是无法完全罩住她。幸好她并不是被阳光照到一点就会死掉的吸血鬼——她被照到的部分会化成灰,除了心脏部分,其余部分都是可以再生的。再生需要消耗能量,因此她很快就失去了移动的力气。
周念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带着她前行了,但这个任务并不是走出沙漠就能解决的。他们要在沙漠里找到隐藏的怪物,把它打倒。所有拥有战斗能力的队员都要上阵,幻觉虽然还没对他说什么气人的话,但周念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那句“它会给我的队伍带来损害”。埃里斯如果不在任务中出力,幻觉肯定会说她没用从而排挤她,甚至想办法把她逐出队伍。
他成功地用自己的想象吓到了自己。这样下去不行。
队伍在沙漠里行进了16天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反复确定过眼前的旅馆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奇怪生物创造出的拟态之后,幻觉带领着他们进入了旅馆。
“我所遇见过的人里,比我的幻觉能力还强的也就只有一个而已。”幻觉不无自豪地说。
那你也不是最强的嘛……周念在心里吐槽。
周念将埃里斯扶进屋里,默默地下了决心。
沙漠迎来了漆黑寒冷的夜晚,室内满浸着深邃的黑暗。
黑暗是她的庇护所,血液是她的生命之源。周念像从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割开了自己的手掌,将这份诱惑呈现在她面前。
埃里斯紧闭着双眼。周念以食指微微掀起她的上唇,让手中淌下的红色液体流入她的口中。吸血鬼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这些够了吗?周念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就被突然袭来的吸血鬼按到了床上。
黑夜里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瞳孔扩散的程度不似人类,让周念想起了波斯猫。她就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浑身发抖,发出磨牙的声音,释放出鲜活的愤怒。
“我有没有说过,让你不要这么做了?你以为自己的寿命是什么可以随意消耗的东西吗?”
周念仔细回想了一下,壮着胆子回答:“好、好像没有说过吧?”随后他的腰就被埃里斯用指甲掐住拧了一圈,连忙违心地回答“有说过”。
埃里斯的呼吸仍然很不平静。周念的手掌伤口还在流血,她的视线却死死盯着他的脖颈。他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红的动脉。
“我……吸过你的血之后,就变得很喜欢那种味道。”淡淡的花香和温热的喘息一起靠近他的面颊,“我几乎没法抗拒这种诱惑。你最好赶快想出阻止我的办法。”
周念将劝说她吸自己血的所有理由都在脑内转了一圈,那些理性的、委婉的词句,在他感受到吸血鬼强烈的渴望之后全都消失殆尽了。说到底他的目的是让她吸自己的血,那么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样吧?
周念将她的头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柔软的感触传来,埃里斯似乎还有要说的话,在挤出一个字节的声音之后,獠牙便阻止了她的话语。
吸血鬼的尖牙深深地刺入他的皮肤。肩膀上传来了被利刃贯穿一样的痛楚,可是马上这种痛觉就被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所代替。在他想到刺穿自己皮肤的并不是什么金属,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的时候,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便更加鲜明了。她的一部分在刺伤他。这是他大脑为了应对痛觉而做出的自我欺骗,还是她捕食猎物时会释放的迷惑信号呢?他的思绪朦朦胧胧,被强烈的刺激感搅得七零八散。他的血液与寿命在不断流失,眼前却只能看见一片耀眼的白光。滚烫的血液随着吸吮的声音滑进她的齿缝,一路流进她的舌尖、咽喉、食道,吞咽时的咕噜声尤为明显。
会觉得这样的时刻十分幸福,他肯定是疯了吧。
在列车里,每个人的生命都犹如蜉蝣,渺小、短暂,不知何时就会消失。周念在知晓列车的残酷之后也有过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在某一时刻直接放弃的想法,但现在不同。他和埃里斯有了约定。他们一定要一起通关列车——在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周念对爱情没有过很具体的期望,提到情爱,脑海中浮现出的都会是理想化的美好词汇,比如,白头偕老。
仅仅是与爱人共享同一段差不多长的人生——这样的愿望在他们的种族差距面前变得不可实现。而且,似乎等不到他通关列车、许下愿望,二人的差距就会更早地到来了。
因为他正在向她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了能和她一起走过这段历程,他用自己的血液去填补她的空缺,而二人的寿命差距也会进一步扩大。他将会比自己的爱人更早老去……想到这一点之后,沉浸在被吸血感觉中的周念找回了一丝清明,从眼角流下泪水。
温热的气息离开了他的肩头,舌尖抵住口腔清理血液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可闻。他眼角的泪水被柔软的感触抹消了。
“我没事……你还饿吗?”周念气息仍有些不稳,试图去摸埃里斯的头发。
黑夜里埃里斯的视线依然灼热,她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是要责怪他不顾自身安危吗?还是感谢他的奉献?亦或是抛去那些长远的担忧,仅仅询问他刚刚被吸血的感觉?周念终归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晕了过去。
他必须趁早做出决定,购买那件商品才行……
幻觉对于埃里斯突然恢复了体力这点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任务顺利完成了,周念也终于攒够了购买那件商品的积分。
周念在埃里斯出去串门的时候打开了商城界面。虽说她看不到自己的商城信息,但他还是想要在一个人的时候购买那件商品。
他翻找着商城的界面,在“血统”那一行停下,仔细地看过每一行,找到了吸血鬼血统。
能延长寿命的血统种类不少,但周念还是想选择和埃里斯一样的血统。
至于自己变成吸血鬼之后该怎么解决埃里斯的食物问题,他也想过了。在购买吸血鬼血统之前购买一个“第二能量源”的商品,给自己准备吸血之外的恢复途径,然后再让埃里斯吸自己的血——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
他此时是如此坚信着的。
埃里斯推门进来。因为这里已经是他们共同的家了,所以她不需要被邀请就能进门。房间里一片漆黑,躺在床中央蜷缩着身子的人、或者说,已经不是人的那个熟悉的家伙,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埃里斯在开口之前有一瞬间的错乱。对待同类的冷淡和对待爱人的热烈在她心里翻搅着,最终化为一个简单而又沉重的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念现在能在黑暗中看清她的神情。那并不是高兴或者惊喜的表情,她的脸上蒙上了自他们相识以来最深重的阴霾。他没有回答,毕竟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可能是意识到他能看清自己的表情,她转过身去,问:“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吗?”
“我……”周念开口的时候才发现喉咙如此干涩,“我想要一些水和食物。普通的那种就行。”
“嗯。”埃里斯没有回头,只是应和着,发尾随着点头的动作摆动,“在此之前,我需要出去一趟……由我来解释你的情况,好吗?”
周念现在其实不太想去面对自己的队友。毕竟,他身为一个侦查类能力者,却兑换了吸血鬼血统这样几乎剥夺掉白天自由行动时间的商品,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和埃里斯有关,他自然很难去解释。
但让埃里斯去解释这个情况也不太好吧?他承认埃里斯比自己更会交际,但这种事怎么说也该他本人去解决……
“你待在这里。”埃里斯少见地用强硬的口吻对他说。
“好吧……”周念在兑换完血统之后浑身无力,也没法阻止她。
从喉咙深处传来烧灼感,周念感到出奇的饿与渴,本就冰凉的身体更觉寒冷,他得吃点什么。就用自己剩下的一点积分换些食物吧。
“第二能量源”这件商品只有“人类”物种能够兑换,效果就是让使用者通过进食获得能量,而食品的范围指定是人本来就能吃的东西。对于想转变自己种族的人类来说,这件商品十分实用,其他时候就显得鸡肋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商城里换出一大堆吃的喝的,而后吞咽起来。完全不是以前吃东西的感觉。吸血鬼无法吃下任何血以外的食物。他吃下这些东西的感触犹如咽下塑料,不,比那还要糟糕得多,应该是咽下了刚从化工厂的废渣堆里取出来的滚烫废料。
好想吐。周念在心中不断重复“这些是有营养的食物,是我曾经很喜欢吃的东西,我现在需要吃它们”,用莫大的决心吞下食物。极其强烈的恶心感在食物落入肚腹的同一时间升起,喉咙里涌上酸水,口腔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味道。
好在“第二能量源”在此时发动了,胃里的恶心感逐渐消退,那些食物都逐渐被转化成了能量,周念多少有了些力气。不过他还是很渴。
埃里斯回来了。从她的神色上周念看不出任何不对劲,而她端着的盘子上放着的正是他之前给她做过的鸭血。
“我已经和他们都解释过了,”埃里斯坐到他身侧,即使没有任何必要还是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让周念感到亲切,“在下次任务之前你就先待在房间里吧。他们告诉我兑换血统初期是很难受的……”
谁告诉她的?这队伍里除埃里斯之外原来还有关心他的人吗……周念隐约想起某个队友的警告,在回忆被清晰描绘出来之前,嘴里就被塞入了一勺子鸭血。
“咳、咳。”周念干咳了两声,还是选择将它咽下。味道真的像土一样。但毕竟吃土要比吃化学废料好一些,而且他的口渴似乎也被它缓解了。
埃里斯侧身坐着,眉目低垂,平静而难以捉摸。周念转头去看她的时候,她才抬起眼睛直视他,湛蓝的眼眸里满是周念看不懂的情绪。怎么回事,她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
“我现在和你一样了。”周念即使摸不清眼前人的心绪,依然选择笑着表达出此刻的想法。
“……”埃里斯扭过了头,没有说话。周念想要凑到她跟前看看她到底是什么表情,却被她按着脸给推回来了。她的力气还是比他大。
“我的意见或许会让你有些不愉快。”埃里斯讲出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对接下来伤人的话语做预告,“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吸血鬼。”
周念沉默。他当然知道埃里斯不想让他变成吸血鬼。如果她愿意的话,只要在之前吸血的时候给他初拥就行了。可是他认为,她不同意的原因是她并不知道“第二能量源”的存在——毕竟她不擅长这些。于是他向她解释。
我兑换了一个叫“第二能量源”的能力,不用吸血也可以补充能量,这样你只需要吸我的血就可以了,我们俩会没事的——他修饰着辞藻,向她传递出这些信息。
埃里斯静静地看着急于解释的他,隐下了自己的应对。她只是问:“你想要我吸你的血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她需要血液,而摄取的对象不能是其他人,只能是他,而他——虽然很难以启齿——喜欢被她吸血的感觉。
他点头。
于是埃里斯咬了上来。周念的脖颈处传来一阵微麻的痛感,接着便是那种超脱一切的感觉覆盖大脑,眼前一片空白。此前的担忧和不安被这种感觉轻易地冲刷,连基本的思维都要暂时消失。他可能会沉迷这样的感觉。
埃里斯咳了一声,牙齿离开他的皮肤,他的思维回归,刚要问她怎么回事,她就用还沾着鲜血的唇舌解释:“有点太甜了。你是不是吃了很多东西?”
“啊,嗯。”他是吃太多导致高血糖了吗?周念还在思考,那份微妙的痛楚就再次刺入皮肤。
说起来,她吸了他三次血,这是第一次咬到他的脖子……
会不会留下印子?周念后知后觉地想到。
结论是不会,周念通过照镜子确认了这一点。
传送的白光亮起,周念察觉到埃里斯从身后抱住了自己。他们现在拥有同样的体温,无论谁都称不上温暖,但是被她抱住的时候,那份柔软的、同等温度的质感让他切实感觉到了爱人的存在,停搏的心跳似乎又重新开始了鼓动。
兑区第二节的任务是“于息壤上生长的骸兽之花”。这是一次长期任务。
刚一进入任务世界,周念就听到了啪嗒一下撑开伞的声音。埃里斯站在他身边,黑色的光影投注下来。“不要离我太远。”她转过头嘱咐他。周念则顺着她略高的视线往脚底看去——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底鞋,高度超过了他。
周念大致能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在队友们的视线投过来之前,埃里斯站在了他前面。她替周念挡住了来自他人的视线,面朝前方,露出了一如既往的从容的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是他跟在埃里斯后面完成的。
她会笑着替他前去交涉。她会替他回答所有难以回答的问题。她会在白天的时候请求他待在屋里,将需要出门的事情全都揽过来。在周念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在一旁盯着,在他感到恶心难忍的时候,她就会将自己收集到的动物血递给他,喂他喝下去,像人类吃饭噎住时喝水一样,用血液辅助他将食物吞下。她会站在他的身前,替他处理所有的事情。
埃里斯的种种保护让周念在安心的同时,又有一种胸腔被勒紧一样的疼痛感——他感到窒息。尽管手脚上没有任何束缚,言语与行走的能力也从未衰退,他整个人却像被禁锢住了。
这份内心的焦躁似乎不止是心理原因。他现在必须躲避阳光,眼睛变得不怎么能适应亮处,每次撑着伞走到阳光下眼睛都会有刺痛感。“第二能量源”虽然能给他补充行动所需的能量,但他始终还是有些没气力,而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转化成能量使得他迅速减重,人类的食物本身又使他不停地恶心难受,一段时间后他的脸色就变得比埃里斯还苍白得多了。
埃里斯一直跟着他的行为也引起了队内的非议。周念不止一次地在路过队友身边时听到他们低声的窃语,感受到他们探究的目光。
这次任务的前期准备和以前的长期任务一样,都是先打探信息、伪造身份、寻找落脚点、与任务相关的人物组织接触,进行的很顺利。但前期准备过后,任务的进展就变得极为缓慢。
在他们目前能接触到的范围内,绝大多数人都对任务关键词一无所知,而少数看上去知道情况的人物又讳莫如深,绝不透露半点相关信息。考虑到如果把他们逼问急了,刚刚在此地落脚的队伍恐怕会有麻烦,队伍采取的应对方式是同他们周旋。
任务已经开始一周又三天了,仍旧没有新的进展。
周念觉得有些沉闷,便想在队伍落脚的旅馆里转转。手握上门把的时候,埃里斯在他身后说:“记得早点回来。”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却让他的窒息感又强烈了一分。有什么堵在喉咙口。他回过身朝埃里斯笑了一下,便出了门。
旅馆建在地势偏低的林中,土墙上凿出的方形小孔便算是窗户,此刻又天色阴沉,因而旅馆内并没有多少阳光。
回字形的旅馆有种别样的阴森感,仿若迷宫。周念沿着走廊的左侧缓缓地走着,躲避着阳光,走过转角,旅馆的大厅蓦然出现在眼前。
怎么回事,他记得大厅好像不在这个位置……周念回忆着自己走过的方位,视觉内的方向感和实际走过的距离开始变得模糊,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恐怕就是现在正坐在大厅竹椅上的幻觉。
幻觉手里拿着队伍的通讯器,敲打着什么,没有看他,却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息壤是什么吗?”
周念想了想:“大禹治水的故事里出现的那个?”
“那么,”幻觉转过头来,“大水也该来了。”
周念自己的通讯器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是幻觉发出的消息:“大水将至。准备好。”任务要有进展了,周念当然很高兴。但是,大水是怎么回事?幻觉又为什么要在旅馆内设置视觉陷阱,把自己引到这里?
幻觉正在披雨衣,在周念将疑问说出口之前,他就给出了解答:“那些幻觉可不是用来对付你的,而是为了让一直跟着你的那只吸血鬼被困住一段时间。”
一直跟着的……吸血鬼……?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在你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的这段时间里,它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你。哈,你被吓到了吗?不过,恐怕那个陷阱也困不了它多久,所以我就趁这个机会跟你讲明白好了。”
幻觉将雨衣的帽子戴好,用力扯紧松紧绳,全身被裹在蓝色的防水布里,然后将一件同样的雨衣扔给周念。
“它会拖累你。趁早摆脱它,不然在你失去价值的同一刻,它也会死去。”
周念接过雨衣,还未对这些话做出回应,身后的旅馆墙就被轰然破开,黑发的吸血鬼从墙后的通道走出。
幻觉看起来并不惊讶:“一般来说,你这样会让我们损失一笔赔偿金。不过现在,这座旅馆里除了我们就没有别人了。”
埃里斯的头发上留下了一些落灰,她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向周念,对方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跟他说了什么?”
在她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周念注意到了从狭窄的窗内飘进的雨丝。
那只发生在一瞬间。
本来只是微不可察的淅沥的雨点,忽而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从半空中落下,化为无数道水柱涌入旅馆之中。水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土黄色的墙体被浸染成了软塌塌的深棕色,软化的墙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落水声洪亮如鼓,屋顶似乎都要被它冲破。整个旅馆仿若被大水拥住的一片脆弱的落叶,摇摇欲坠。
在飞出旅馆的时候,周念的脑中闪过千丝万缕的思绪,勉强将感情方面的事先放在一边,理清了一些任务相关的事情——这里的旅馆随着地势越高价格越贵,而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只能居住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且旅馆内的工作人员早已逃离。看来这一片区域早就受过大水的影响,并且当地人提前知道大水的事情。息壤是大禹治水中出现过的能无限生长、膨胀的土壤。那么“骸兽”和“花”呢?
在他停在雨幕中看清底下的景象之时,其中一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灰白色的庞然巨物在淹没城镇的大水中翩然游动,即使在如此洪亮的雨声中,它的骨架的碰撞声也分外清晰,仿佛是一种独有的嚎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颀长的躯干,宽大的骨翼,不知是爪还是尾的短小的骨尖,以及无法理解其构造的头部。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毛或肌肉,尽数都是坚硬而线条流畅的骨架。
“那就是骸兽?”
得益于吸血鬼的听力,周念勉强从一片震耳欲聋的杂音中识别出了队友的惊疑。
当然,现在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他们必须面对这个怪物,这很可能是他们任务的关键。
盯着底下的那只骸兽的时候,周念脑海中那个尚未成型的恐惧逐渐有了实体,朝他叫嚣着——
你会死在这里。你会失败。你无法通关列车。
……
和骸兽的战斗以他们队伍的全面落败告终。所幸队伍的成员没有死亡,只是受了些伤。他们转移到别的地方进行休整。
这次选择的地点仍然是地势低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于外来者是真的很排斥。不过,周念现在担心的问题并不是大水和骸兽,甚至不是任务。
他被焦灼的、难以自制的进食渴望控制着。从受伤的队友身上传出的血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要用全身力气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咬人的冲动。
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身边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似乎都不再是人了,而是移动的食物。他就像一个饿鬼被扔进充满了香气的美食堆里,不断地吞着口水,忍耐着不去进食。
有人在拽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进房间里。他此刻的思考已经相当混乱了,最后一丝维持清明的神智也难以坚持。他想吸血。
理智土崩瓦解,他朝着此刻扶着他的人的脖子咬了上去。血液流进嘴里的瞬间,他感到的不止是空腹得食的喜悦,还有难以言说的恐慌,以及强烈的异味。
这比他吃人类食物的时候还要严重。明明这鲜红的液体是那样的令人振奋,他却克制不住地将其往外吐出。吃了的话,会被诅咒,会死——这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在他面前,那个被他咬了的人,就是他同族的爱人。其实不用多看,他内心也明白,会在这种时候拽住自己、将自己带回房间的,也就只有她而已。
埃里斯苍白的皮肤上裸露着的两个血洞正汩汩流出鲜血。她侧着头,将脖子压下一些,红色的液体粘在了她的侧脸上,颜色的对比尤为鲜明。她问:“你还饿吗?”
“不,我不饿了……”周念感到口腔中还残留着她的血液。他既想就这样吞下去,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吐出来,最终只能颤抖地咬着牙关。
然而埃里斯看出了他的不适,将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鲜血的味道更加接近:“我能明白的。这不止是食欲的问题……吸血是我们的本能,而你现在还无法抑制。”
周念在开口讲话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那诅咒的液体顺着喉管滑落,而吸血的冲动又愈加强烈,使得说出每一个字都无比困难:“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埃里斯静默着,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伤口,而后问:“队长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吗?”
周念想要点头,但一旦低头就会更加强烈地闻到她血液的味道。他咳了几声,想要把流进喉管中的东西排出,勉强回答:“是……”
“因为我不放心你。如果你在我不在的时候陷入了这样的状况,那对你就太残酷了。”埃里斯将自己沾着血液的手指抹上他的嘴唇,让他吞下。
周念挣扎着想要拒绝,但埃里斯采用了更加强硬的方法,堵住了他的话语,将血液送入他口中。
“我们其实是不被允许吸同族的血的,这是我们诞生以来便拥有的诅咒,始终会萦绕在我们心头。”埃里斯喂了他两三次之后放开了他的脸说,“不过,实际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既然你将自己的血给了我,那我也应该让你品尝我的。”
他现在算是知道埃里斯当时吸他血的时候为什么会咳嗽了。这算是她的报复心吗?
“你感到难受吗?我们吸血鬼就是这样的存在,这也是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同族的原因。也许我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些都告诉你。但是你已经兑换了血统,恐怕和我的劝说比起来,还是亲身体会更能让你领悟这些。”
埃里斯低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下瞳光闪烁。
“我一直都会这样,在迈出那一步之前过度地犹豫,过度地思考。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向你坦白所有的事情。我所谓的保护,恐怕让你感到了不愉快吧?但是,那真的是因为我太担心你了。我一直身处在黑暗之中,而你有机会站在阳光下,并且,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走入我所在的黑夜,永远不要变得像我一样——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也无颜再面对自己的亲友。你能够原谅我吗?原谅我的犹豫,我的隐瞒,我给你带来的压力?”
时至如今,周念已经无法像第一次面对哭泣的她时那样,毫不犹豫地接受她所诉说的一切了。他当然知道埃里斯所说的都是实话,但在那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呢?她说他应该站在阳光下,她不想让他变成和她一样的存在——可即使他知道她是吸血鬼,他还是喜欢上了她不是吗?为什么当他也成为吸血鬼之后,埃里斯就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呢?她不想让他变成这样,是因为她喜欢的只不过是身处阳光下的他,而不是处境和心灵一样阴郁的他吗?
现在想起来,周念当初即使知道她对自己有所隐瞒仍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原因,恐怕是那时他以为自己待不了多久吧。既然邂逅本身就是短暂的,那和眼下相处的时光比起来,真相或是身份什么的都无所谓。埃里斯看待他的态度,和那时的他是一样的吗?因为自己只不过是生命短暂的人类,只不过是在列车挣扎求生的朝生暮死的存在,所以只要考虑如何保持住那少有的阳光就好——只要一直保持她所喜欢的样子就好……原来,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规划过他们的未来。他希望自己能够变为永久保存的花朵,哪怕水分干枯也要伴在她身边,而她则认为枯败的他丑陋至极。
周念咬着牙摇摇头。
“周念,”埃里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他还是无法讨厌她温柔又带着些许水汽般氤氲的声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依然爱你。但是,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不想看到你不喜欢自己。”
“你认为,还是人类的我,就很喜欢自己吗?”
周念无法克制自己不断说出伤人的话语。他想要让埃里斯明白,自己的心灵就是如此糟糕,与种族无关。而埃里斯恐怕认为他无法原谅她吧。这样她就会对他彻底失望了——
“周念,如果你不想变回人类,那就用我的血来供养你吧。”埃里斯说。她的脖颈上仍残留着血痕。
“这样只是此消彼长而已。”
“那就让我们互相消耗,一起走向终焉好了。”
“……”
埃里斯的话让周念的心神安定稍许,她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一点就足够。但是,他心中仍有隐隐的不满——难道她不明白,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两人长久地在一起吗?
反正她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时的相伴而已……
周念问她:“你有过其他被吸血的经历吗?”
埃里斯就像他当初问她前任问题时一样笑了出来,但眼中仍隐含着对他的担忧。她说:“没有。”
“那,你在被吸血的时候有怎样的感受?”
“很开心哦,但是,也很痛苦。因为你也是一样的感受。”
“那就把痛苦的事忘了吧。”
无论是血脉里的诅咒,还是二人相伴的时差,还是他即将放弃的东西。
埃里斯用臂弯轻柔地拥住了他。
任务的最后,队伍找到了关键的人物和道具,将骸兽引到同一处。
五只骸兽带来了滔天的洪水。四名队员在四个方向分别朝它们撒出息壤,膨胀的土壤从骸兽尾部疯狂生长,将它们牢牢锁死,骸兽惊叫着向天空方向挣扎奔逃。息壤顺着一切有水的地方蔓延,一整片水域很快变成了平地,而骨架上流淌着水液的骸兽被攀爬而上的息壤覆盖,最终全部静止。它们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被息壤锁住、仰头向天、紧紧环绕的五只骸兽,就像从大地上开出的一朵巨大的灰白色的花。头颅形状的花瓣上,本来闪着光亮的瞳孔渐渐黯淡。骸兽就此死去。
任务完成。在传送走之前,周念撑着伞观察人们的反应。在那一朵惊人的骨花下,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居民。他们不约而同地高仰着头,望着这幅奇景。渐渐地,从一片寂静的震撼中冒出了几声惊奇的轻呼,人们的目光聚集到了绕着骨架平地而起的土壤之上的那零星的绿色——那是不知何时被裹入息壤的植物种子的新芽。
白光亮起。周念最后看到的场景,是人们将自己收集到的花草种子埋进息壤之中。在这一朵骨花之上,想必还会开出许多其他的花朵吧。
血统是可以放弃的。
列车可以给予挑战者商城里所拥有的所有能兑换的东西,也同样可以收回。周念在做这个决定之前还是犹豫过。血统毕竟很昂贵,而花掉的积分是没法回来的,现在放弃血统无疑会与队伍整体水平拉开很大差距。
但在想到埃里斯的请求之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吸血鬼血统。
以前与埃里斯许下的约定浮现在他脑内。他答应过埃里斯,一定会通关列车。现在的他还有能力去履行这个承诺吗?不……即使不放弃血统,他恐怕也无法通关列车吧,面对骸兽时的惊恐仍让他记忆犹新。而这个约定的本来意义是让他能够与埃里斯再度相会,既然他与埃里斯已经在一起了,那还有什么必要追求一个自己无法达成的目标呢?
虽然无法通关列车就意味着死亡,但说到底,在现在的状况下,作为人类的寿命期限和作为列车挑战者的生命期限哪个会先到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所以他放弃了。
放弃那一份用昂贵的积分兑换的血统,放弃自己所设想的作为吸血鬼活下去的未来,放弃那一点微薄的继续前进的希望,选择盲信埃里斯的话。
重新变回人类之后,周念走进阳光下的候车区。埃里斯撑着伞在车厢门口望着他,在他回头的时候,朝他露出熟悉又陌生的微笑。
阳光原来是如此温暖又刺眼的东西吗?周念也对她回以笑容。真希望这种两人相处的时光能永远继续下去……真希望他们不是在列车这样的地方相遇……
这份自欺欺人的快乐又能继续到什么时候呢。
对于他放弃昂贵的血统一事,队伍自然不可能毫无反应,但周念已经能自然地无视队友的意见了。
幻觉倒是依然很关心队伍的情况,专程来找他谈话。对此周念还是很惊讶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幻觉彻底得罪了。
幻觉对于他不跟队伍商量就兑换吸血鬼血统又擅自放弃一事作了长篇大论的批判,周念低着头,完全没听进去。幻觉大概也注意到了,于是他抛出了最让周念心慌的那个问题:“你觉得,现在的你还能待在这个队伍里吗?”
“……”周念不太想说话,“如果我执意待在同一个车厢,和你们完成同一个任务,那我们和组队也没有两样。”
幻觉嗤笑了一声。
“好吧,行,反正现在我们的队伍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真就不怕死在任务世界?”
周念沉默着。
“自暴自弃了?这倒是很常见。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死掉之后,你身边的那个吸血鬼会怎么样?”
“你没有必要杀掉对队伍有利的她——”周念瞬间焦急起来。
“要我说,你俩都是队伍的害虫。”幻觉完全不以为意,“它的死活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吸血鬼却不解决掉它的原因吗?它和你订下了契约。”
“……什么?”
“你不知道?”幻觉的目光里既有轻蔑,又有同情,“那个吸血鬼为什么能从任务世界直接来到列车,还和你处在同一节车厢?我非常关心这个问题,就去询问了那个混……那个管这事的家伙。她说,吸血鬼符合进入列车的条件,并且和你订下了共存契约,所以能和你处于同一节车厢。在契约的作用下,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死去。”
周念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得说不出话,思绪化作一团乱麻,幻觉却不体谅他的心情,继续咄咄逼人地问:“所以,你到底还想不想通关列车?无论是以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前进,还是留在原来的车厢,在我看来,你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想先静一静,我会自己回去思考的。……下节车厢我依然会留在队伍里。”周念怅然若失地起身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埃里斯在睡觉。他倚在门上,打开自己的信息列表,看着上面的系统评判。
“你能到达的最前的区域:兑区第三节。”
下个车厢就是兑区第三节了。
他现在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埃里斯呢。他本以为她没有考虑自己的。而实际上,她早就用更极端的方法让两人的人生永远地绑在了一起。结果,关于种族问题的种种纠葛,都是他自说自话罢了。现在,他又该怎样兑现给她的承诺?他又该怎样承担着两个人的生命继续前进?
队友的警告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你们在一起未必能使彼此变得更好。你们该认真思考一下之后的路”。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警告的含义。因为他们两个都是不坦诚的、胆小的、害怕失去的、犹犹豫豫的家伙,在各种问题上彼此隐瞒、彼此揣摩、彼此误会,而他们所面对的是残酷的列车,没有任何让他们试错的机会。
周念想向埃里斯走去。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发现,自己之前阴暗的想法,还有无边的后悔。但在接近她之前,他眼前一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这么虚弱?埃里斯是不是被吵醒了?……啊。
周念从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了自己的手。很难说出到底从何时开始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出现了褶皱,指甲变得厚重、灰暗,在眼前遮住部分视野的头发,似乎也不是原来那样纯粹的黑色。
周念闭上了眼睛,任由被吓醒的埃里斯将自己抱上床。
在她不停地哭泣道歉的时候,周念只想放空自己的大脑。
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糟呢?
明明自己只是想跟最爱的人在一起。
好想现在就把一切都遗忘,像初遇时那样,只是和她谈天说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阻碍都没有。如果能一直那样就好了。
他将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至少让他和埃里斯分别之前,再以那种单纯的心情与她相处吧。至少在这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希望两人都是快乐的。
“埃里斯……”周念轻声唤道,“吸我的血吧。”
埃里斯止住了哭泣,颤着声问道:“什么?可、可我不饿啊?而且再被吸血的话,你会……”
“埃里斯。”周念努力撑起身,抱住了她,“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埃里斯似乎发出了崩溃的声音。她不断地问周念到底怎么了,她有什么能为他做的,而周念只是催促她吸血。
最后,她还是将獠牙刺入了他的血管。
就这样将所有都忘记吧。周念依赖着被她吸血的感觉,他放下了一切思考。就这样吧,这样是最快乐的,这样就不用烦恼所有的未来了。这样就……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还要快乐,只需享受现在的时光就够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周念发现埃里斯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砸掉了。周念想举起手看看,她抱住了他的手臂。
“你一点都没有变哦。现在的你也很好看。”埃里斯在他耳边轻声说。
于是周念收回了手。“……嗯。”
兑区第三节的任务是“时光定格”。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任务没有预告时间跨度。进入任务世界之后,周念身边也没有其他队友。
“埃里斯?”周念试着喊道。他的声音在一片黑白的空间里回荡。
很快,这片黑白的空间里出现了无数串滚动的胶卷,上面印着一幅幅他所经历过的情景。周念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上面的内容,就被其中一个胶卷吞噬了。
浮动的人声。清新的树香。金黄色的花朵。黑色的她。
周念站在“周念”的身前,看着自己与埃里斯的对话。
那时的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那时的他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的她还不会因他而崩溃哭泣。
两人的生命轨迹刚开始交会的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磨难,心中隐晦的喜欢与不幸的种苗一样微小又牢固地根植在二人心中。在那份感情成熟膨胀而后啪地一声熟透掉落的同时,想必掌握一切的幕后黑手也正在止不住地发笑吧。
埃里斯的笑容是那样耀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无法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了呢?
好想一直待在这段时光里。
这个空间里似乎只有他和埃里斯的回忆,其余的部分都被跳过了。很快,周念就见到了第二天的自己。
在接过那一朵向日葵后,“周念”问:“你很喜欢向日葵吗?”
“我喜欢它的花语。当然,我也喜欢葵花籽。”
他是从什么视角望向埃里斯的呢?是站在二人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还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围树椅上,看着她的侧脸?
“——”周念回答,“我也很喜欢。”
他坐了下来,将自己融进这段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