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感恩节。思妤从巴士车上下来,走在街道上。医生委托她来这里买东西。思妤询问过他自己是否会被发现,医生否定了。
“他们不知道你的样子,对你的搜捕也告一段落了。”
尽管有他的保证,思妤还是戴上了口罩和墨镜,在街上警惕地来回张望。
在感恩节喜庆的氛围里,一户门口装饰着黑纱的人家格外醒目,她慢慢地停下脚步,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有些眼熟。
这里,好像就是她给出那颗糖的地方。
“这户人家怎么了?”思妤询问一个穿着黑衣前来祭奠的人。
听到回答之后,思妤一时之间感到眼前有些恍惚。她没有去买东西,就那样沿着原路返回。
这一段路原来有这么长。不知道走了多久,思妤的双脚酸痛,停下来喘气。那种紧迫感重又回到了她身上,那种对自己的语言量的紧迫感。
“他们家的小女儿死了。听说是吃了一颗糖然后噎死的。”
被什么人注视着的感觉,被当成木偶操纵的感觉,伴随着紧迫感一齐爬上了她的心头。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视线似乎都在监视着她:她又会将谁引领向死亡?她又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贡品,去交换她视若珍宝的言语?
医生知道这一切吗?他为什么偏偏让自己来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给她那样一颗糖,他是不是那个暗中窥视一切的存在的同伙,他……
思妤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一部分问题沉了下去,另一部分问题又浮现在脑海里。
医生说,人际关系是一张网。在这张网上,每个人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她有罪,而医生让她承认这一点。在她今天发现自己仍旧是个怪物的事实之前,她曾认为自己能够背负着罪孽活下去。现在,她必须创造出更多的罪,才能让自己继续正常地生活。
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极端自私。从一开始,“哪怕没有语言也不去杀人”或者“为了赎罪而死”的选择就没有被她考虑过。她就是想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而且还要拥有自己的表达,像正常人一样去建立人际关系,像正常人一样追求幸福的一生。
但是,在这张网上,自己一定会被医生阻止吧。就像是从地狱上垂下来的蜘蛛之丝一样,医生与她的联系将她拉向一个相对“正常”的生活,阻止了她继续去犯罪。可是现在她还能继续远离罪孽吗?她真的可以放弃自己的语言吗……
冰凉的雪花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头,天地间落下无数洁白的碎片,世界逐渐披上了银色的外衣。她踏着这片雪白,一步步走回医生的住所,走过的脚印留下脏污的痕迹。
她用钥匙打开门进去之后,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医生在客厅问了一句“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思妤找到自己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看到了自己当时的记述。
“他们为了居住地和资源杀人,而我为了语言和表达杀人,谁也不比谁高尚。”“我们活着就是在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命”。
仿佛被强光突然穿透,她自己的本质在这刻倏然无一遗漏地展现出来——她的自私,自以为是,对生命的漠视。从以前开始直到现在,不过是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起点。她从来都没变过。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思妤走向客厅,在门口停下,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医生正用他的笔记本电脑打字,并没有看向这边。
思妤的指节还触着木制的客厅门,皮肤滑过木料的声音轻轻响起。“老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我是唯物主义者。”
“你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只有让我亲眼见证神的存在,我才会相信。”
“嗯。”思妤站到了他的身边,医生的眼镜铺满了电脑荧屏的蓝光,“那你认为神会惩罚人的罪孽吗?”
“根据神话体系的不同……”医生点了一下鼠标,将笔记本合上了,“神的选择也会不同。不过,人们通常希望神能裁定人世间的秩序,某种意义上是普世价值观里对合理规则的渴求的体现。”
“普世的价值观肯定会选择惩罚罪人吧。不过,谁又知道神到底在想什么呢?”
医生转动座椅,面对着思妤:“你今天有点奇怪。让你帮忙带的东西呢?”
“医生,”思妤完全不回答他的问题,“如果神才是指使人们作恶的那个人呢?神降下了旨意,让这世间充满了不公与残酷。”
思妤的神色很平静。明明她所说出的话充满了对未知存在的狂热揣测,她的语气却好像在谈论家常。医生揉了揉眉心。
“听着,我不知道你今天遇见了什么,但所有和人有关的罪过,本质都是人的内心在作乱。没有谁能控制谁去作恶——除非他的心里本来就有着恶意。”
“那么,您肯定是反对人去作恶的了。您一直在教导我,不要继续犯下罪孽。”思妤的口吻突然尊敬起来,她缓缓地放下一只膝盖,从同一高度看向医生。
“……我的确是那样教导你的。”
“那么,如果我执迷不悟,您又会如何做呢?您会阻止我,还是放任不管,就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那样?”思妤慢慢低下了头,她等待着那个早就知道的答案。
“我会阻止你。”
已经猜到了。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张网,错综复杂的线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既然我已经了解到了你的罪过,并在这一张网上和你构建了一条联系,那么我就不能对你以后的行为坐视不管。破坏线是很容易的,但修复线却几乎不可能。你过去和未来所做出的破坏……我都必须负责。”
思妤看见自己的世界变得模糊。啪嗒一声,地板被打湿一点的同时,视野里又挤出了一线清晰。“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你的医生。如果当初我能医治你,那么之后的事就都不会发生。就像现在,我已经找到了医治你的方法,我有责任阻止你继续犯罪。”
为什么他一定要说这种话呢。如果他直接放开这一条蜘蛛之线,那么她还可以当作从来没遇见过这个人。
她的声音无疑在颤抖,抬起头的时候,咸涩的味道便传入了口中:“医生,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她在想,必须斩断这份联系。
医生应该看清了她的表情,他的脸上并没有讶异。他并不是无所不知,这点思妤早就知道了,但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她还是打从心底里萌生了无可奈何的失望。
“你将选择不再杀戮,然后加入我所在的地方。”
思妤破涕为笑,那笑容从她苦涩的嘴角绽开来,一直咧到嘴唇发痛的程度,灿烂得吓人。
“答错了。”她在心里这样说。
失去语言的这份力量毫无迟滞地袭向了他的喉部,滚烫的鲜血从断口处喷射而出,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
笑容离开了她的脸,语言重又回归。
思妤收回手,取下两人手上的表带。自己的表带只停了一瞬就重新走动了,对方的表带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过分的不是我……是决定了让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得表达的存在。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思妤将手上的表全部摔碎,“最后那一刻,我明明不想笑的。”
连哭泣的权利都要用生命换取。
思妤感到很累。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要再度踏上用生命交换语言的道路,她已经决定要这样活下去。
但她无法背负着罪孽在阳光下行走,她要将自己的罪、自己的过去完全隐藏。也因此,她必须斩断自己与医生的联系,因为这条线上牵连着她所有的罪。她不能构建稳定的联系,她身边的人将永远不会得知她的真实,她必须不断地去掠夺别人的生命——就像以前那样,她本应该很熟悉才对,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在知晓她罪孽之后选择留下她。
壁炉噼里啪啦的声响拉回了她的思绪。既然要消去所有痕迹,那么她的日记也不能留下。
思妤最后一次翻开那本日记,将它一页一页地扯下,扔进炉火中。
其实直接整本放进去也没差,但她想尽量消磨时间。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好像有一个目标在那里,又好像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暂时失去了前行的力气。
火舌卷上了日记的纸页。她的过去在火焰中一点点燃烧殆尽。这样就好,将所有的经历全部丢到脑后就好。不要留恋。
为什么她会控制不住地阅读自己记录的每一天呢。
11月22号:今天努力做了能力的训练,我好像找到了一些要领。顺便一说,今天医生训练我的方法是拿一条蛇过来吓我……
11月21号:我做了一个梦。小时候在孤儿院的大通铺里,很多人一起挤着睡觉,能听到风扇嗡嗡的转动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我感到很热,但是没法伸手把被子掀开。然后是更加模糊的梦境,同样是躺在地上,面前有一个看不清的人,没有风扇,黄色的晨光从鹅黄色的窗帘透过,有一个人进来了,踏着地板的声音,打开盒子的声音,勺子挖动粉末的声音。这是谁在做什么呢……
11月20号:今天……
11月19号:我回来了。
流出的眼泪再度模糊了视线,呜咽声被压抑在喉咙里,血腥味和手上的鲜红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是她将自己的另一条道路彻底毁掉的。她不应后悔。
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10月28号那条未写完的日记映入了她的眼帘。
“最近电视上”……电视上播了什么来着?好像是有关语言和死亡的一期节目,对了,医生有在录电视节目……
烧掉所有的日记,灭掉炉火之后,思妤打开了电视机。她只想消磨掉自己的时间,让这份无力感快点消失。
“这期节目……”思妤发现医生录的节目的名字与自己看的好像是同一个。
电视上开始播放录好的节目内容。这是一期一看就知道是胡编乱造的灵异节目,标题叫《语言与死亡的联系?!灵异探究》。
窗外落雪的声音很快被电视吵闹的声音盖住了。电视里胡诌着:说一句话就会死一个人的灵媒,能够一语成畿的言灵能力者,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要说的所有话然后倒着开始讲的人,用死亡换取语言的人……
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故事,她才对这个节目印象深刻。不过怎么想都只是凑巧罢了。
不过,真的是胡诌吗?
她的大脑似乎开始混乱了。尽管医生之前跟她讲的话有很多都不对,但有一点应该是对的,那就是她没法控制自己的大脑。
她拿起遥控器倒带,又看了一遍讲述“用死亡换取语言”那段。
“据说这种灵异能力的拥有者至今仍在世,那么让我们看向下一个案例……”
她又倒回去看了一遍。
“那么让我们看向……”
她又倒回去。
“据说……”
倒带。
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她才放下遥控器,让电视节目自己播放下去。
这一期节目很快结束了,电视开始播放下一期节目。
蓝色的电视光罩着思妤,将她身上红色的血染黑了。
下一期节目的名字叫《深入探究!令人闻风丧胆的言灵真相是?》。
真无聊。
思妤调出菜单页面,发现之后全是这期节目的复播以及吹替版本的,连着播了几个星期。
那就看看吧。
节目夸张的标题字幕闪过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人群。
“十几年前,言灵能力者降世了。”浮夸的解说配合着反色效果将人群衬托得十分诡异。
“他的第一声啼哭,便使得远在千里的人死亡;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无数人在星球的另一端突然失去了生命。而他还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长到中学的年纪,他才对自己的能力有所察觉。那时,全世界离奇死亡的人数升至新高,他的能力的发动范围也从星球另一端逐渐来到他的身边,准确来说是覆盖了全球。”
屏幕上出现了旋转的星球。
“他每说出一句话,就会看到面前有人死去;每做出一个手势,就会听说某人突然死亡的消息;每发出一声叹息,就会引起远处的一场意外。”
一段手持摄像机的镜头,对着打了厚码的审讯室。
“调查员找到了他,而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他要求我们把他控制起来,但拒绝对自己的能力做出任何解答。在调查方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提供了完整的能力描述。”
“在他自白的这段时间里,全世界爆发了一场疫病,两次武装冲突,七起枪击案,四十六人离奇死亡。”
全球地图上标注出了这些事件的发生地点。
“调查方为他准备了特殊的处置方式。他的面部用吸氧面罩覆盖,内置金属支架,阻止他做出任何的面部活动;他的声带被强行摧毁,尽管在他的自白中这样并不能阻止他发声;他的四肢被固定在特制的病床上,依靠生命维持系统生存。”
一段病房门的镜头,门上装着复杂的锁,没有拍到里面的人。
“为何不摧毁能力者?据能力者的自白,能摧毁他的人只有一个,而调查方尝试摧毁他的行为会导致更多的灾难。而且在其使用能力讲话的时候,他的体能会被加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思妤的眼睛映着幽幽蓝光。
“能摧毁他的人,就是另一个能力者,一个能力和他完全相反的能力者。他的能力是用语言换来死亡,而另一个能力者的能力是用死亡换来语言。”
她的手紧紧握着手臂,心脏剧烈地跳动。
“只有他们两人能杀死彼此。只有杀死了其中一人,另一人才能从这语言与死亡的交换中得到解放。”
她迅速站了起来,在原地转着圈。电视里还在播着节目的内容:“该名能力者现在身在……”
思妤的目光里充满了狂热。
她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
两个月后。
XX州第九医院,特殊病房外。
昏暗的走廊里站着两排警备人员,面对面挤压着中央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空隙。这样的警备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墙上的红色警报灯倏然亮起,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走廊。警备人员端起武器,但在看清入侵者之前就被袭击倒下。
入侵者没有一击致命,仅仅使他们失去了意识。特殊病房外的密码锁和保险装置被一一破解。入侵者走了进来。
病床上躺着的人被器具束缚着一动不动。入侵者拿出了自己准备的武器——一把冲锋枪,对着他扫射。
病床上的人形立刻被射成了筛子,从那些洞口中却没有流出鲜血。这只是个诱饵。
入侵者感受着地下的特殊病房的空气流动,很快找到了暗门。暗门后是一条密道。
通往地上的密道窄小曲折,对入侵者来说却如履平地。她重又回到了地面上。
眼睛接受到刺眼的天光的同一时刻,无数枪弹朝她袭来。她找准子弹的空隙,脚尖在地面上稍一借力,便向着掩体后的射手袭去。就像是一场安排好的表演秀,这一圈掩体外的人一个接一个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失去了意识。
她重新站回了出来时的位置,紧绷的嘴唇开合,适应着发了几个音,而后终于说出了完整的话:“你也该出来了吧。”
地面上显出一个菱形的凹陷,塌下的土地中升起了一个棱柱形的金属舱。舱门开启,里面的青年缓步走出。
他看上去只有十几岁,身材格外瘦弱,脸颊消瘦,四肢和嘴唇、眼睑上都有缝合的手术痕迹,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脊背不自觉地弯曲着。
青年看着她,露出了礼貌的笑容:“初次见面。你是思妤吧。”
思妤拿着手里的枪冲他来了一梭子招呼,被他躲掉了。
“是。”
“你现在拥有语言。”
思妤把手里的枪扔掉:“嗯。没错。估计是之前被我处理过的人里有人熬不住死掉了。”
“那你是无法战胜我的。”青年站直了身体,阳光对他来说似乎还有些刺眼,他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
思妤活动脖颈,扳动手指,骨节发出咯嘣的声音:“那可不好说,我对大脑的控制比较好。”
青年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脸上的肌肉挤出两个圆圆的小坑:“你能控制?那还真好,我以为我们都被命运摆布。”
思妤大声地念起了毫无意义的话。
她的确能部分使用自己的身体能力,方法就是医生生前告诉她的让大脑保持警戒状态——但这样带来的加强还是没有失去语言时强,如果对方和她的能力对应,那么她就一定要早点进入失语状态。
青年在没有讲话时脸色苍白如纸,在开口之后脸色才好一些:“我以为我的宿敌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他的能力是在表达时加强自己的身体能力吗?
“在语言和生命之间,你竟然选择了语言,这让我非常意外。”
思妤抽空回答他:“你不也一样剥夺了他人的生命?”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二者之间的联系。在我知道之后,我就舍弃了自己的语言。”青年用回忆过去的目光遥望着天空,勉强躲开了她的攻击。
“现在在你说话的时候,也有人因你而死。你做的事和我没有区别,甚至比我杀的人更多,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故作高尚。”
“我现在选择重拾语言,是为了对抗你。如果我们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我不觉得你比我更适合留下。你的心已经异化了。”
思妤冲着他的面部挥出一拳:“只要你死掉,我就能恢复正常!”
“你以为有这么容易吗?”青年一个下腰躲过了这一拳,“你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你甚至可以用生命去交换语言。”
要找准他没有说话的时机。思妤紧盯着对方试图找出破绽:“表达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根本无法领会。”
所有的表达对于青年来说都会加强他的能力,他的脸色早就不再苍白,缝合的痕迹也逐渐被吞进血肉之中。
“表达对于一个人来说确实十分重要。但是,若与他人的生命相比,表达便不值一提。我们的所有行为,精神的与物质的,单方面的与交互的,都建立在我们是活着的基础上。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便是剥夺了他的全部未来。为了自己的一部分,而去掠夺他人的全部,你认为这样的事情能够被容许吗?”
在他说出这段话的时间里,世界上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我活着只为了我自己。所以,不管别人会失去什么,只要最后我能够得到幸福,那么我就能原谅我自己。”
青年的眼中隐隐浮现出光亮。他看向思妤的目光里蕴含了无言的悲悯:“……你已经变得不幸了。”
由语言引发死亡的怪物,与由死亡引发语言的异类,在这一片被掩体层层环绕的黄土上殊死争斗。
思妤挥向青年的拳只打中了一片残影:“你也一样。为了他人的生命而去舍弃自己的表达,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你不早点自我了断呢?这样我们两个人都能得到解放。”
嘲笑的弧度仅在青年脸上停留了几秒,就被漠然的神色覆盖:“如果我能自尽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我尝试了很多次。只有我们彼此能杀死对方。”
他的话音在空气中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思妤抓住机会踢向他的腹部。青年被踢得向后飞去,嘴里吐出血来,在思妤想要乘胜追击打碎他的头部的时候,他的眼中再度亮起了光芒。
思妤的视野里失去了目标。青年的声音先于身影出现:“亲眼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因自己而死。你经历过这样的事吗?如果你经历过那样——那样地狱般的光景,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壁炉的火光,彩灯映照的雪花,甘草茶的香味,血的气味,电视的噪音一瞬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脑海。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正是因为这种感受,她才循着电视的线索找来了这里。
尽管她知道这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这一切的线索都出现得太过刻意。但她又能抓住什么别的希望呢?
青年移动的身姿仿若幻影,思妤干脆放弃用视觉追踪,用听觉来捕捉他落脚的位置。
“这个世界上当然存在着比生命还要重要的表达……人们将自己的观点和思想表达出去,构建了秩序,避免了纷争,从而拯救了无数生命。但是,至少我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
他必须依靠不停地说话来保持自己的能力。思妤清楚这一点,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希望早点触发能力。两个人的声音在空中碰撞。
“你又怎么能肯定这一点呢?既然上天决定了我们可以将语言与生命交换,那就说明我们的语言有着这样的价值。”
“这场交易是不平等的,我们也因此不幸,你却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价值?”
“……不然我要否定我自己的存在吗?”
“是啊,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
随着语言一句句落地,掩体后的人突然流出了鲜血,痛苦的哭嚎声传进了两人的耳内。青年惊讶地往那边看去,掩体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鲜血流了满地。
“死亡蔓延到了这里……这说明和我有关系的其他人都已经……”青年停滞了,面朝着思妤,想要开口说下一个字,然而从口中吐出的只有红色的血液。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思妤环视四周,所有的生命都已停息。
“啊……呵……哈哈?死了多少人……你的语言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最后连你自己的性命都夺走了?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活着……唔……呵呵……肯定会有的,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人活着,我要去找他们,我现在是正常人了,我很正常,我可以去构建正常的关系,我可以拥有幸福的未来,我做到了,我靠自己做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关系,没事了,我该高兴才对,我很高兴,我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阻碍了,嗯,哈哈,啊哈哈哈!”
思妤一个人抱着头在原地自言自语,而后大笑起来。她转身背对着青年离开。
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警戒的心思。她坚信自己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捕捉。”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四肢就失去了控制,掩体后冲出的人将她团团包围,背后传来了青年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稍显狼狈的青年。他的嘴角还在流血。他用力咳了几下,又吐出一大滩血来,然后一抹嘴唇:“准备太多了……”
思妤的四肢被戴上了镣铐,特制的刑椅将她的身体固定,似乎有人给她打了镇定剂,她的嘴也被堵住了。
镇定剂带来的昏沉感使她的视野变得模糊,她努力打起精神,想搞清现在的情况。
青年似乎与其他人交谈了起来:“你看,我说了这个作战能成功。”
“这样这个世界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准备的血袋很有用。”
“处置她的方法?就按照之前说的那样。”
她被骗了,思妤的脑内此刻只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将她捆起来,关在那边的运载火箭里。她将面对着镜头为她所犯下的罪行忏悔,直到她的语言用尽。如果她不配合,看管人员可以实行暴力。不管她的语言是否用尽,三天后火箭将发射往月球。当然,我们不会为她准备任何的航天装备和生存物资。”
这就是自己的结局——半是悔恨半是解脱地品味着这段话,思妤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思妤看到了眼前的摄像机。
青年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谢罪吧。”
思妤想要摇头,但头部被固定住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下一瞬间,旁边的看管人员就走上来朝她脸上来了一拳。思妤眼冒金星,感觉鼻梁骨都快断了。
“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算什么罪。”
“那你就慢慢想嘛。”青年拍了一下手掌。
思妤脸上又挨了一拳,雨点般的打击不断落下,直到她喊出“我谢罪”为止。
“我承认……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思妤的眼里涌出泪水,被打歪了的五官扭曲着疼痛着,声音如蚊,“我现在忏悔……”
“感觉你很不情愿嘛。”从那边传来了青年嗤笑的声音,思妤的眼眶肿胀了,没法再用余光看他。
“我所杀害的人……很多……”
“一个个讲。”
谢罪持续了三天。
他们没有给思妤任何的休息时间,一旦她感到困倦想要停止,打击和刺耳的噪音就会一同来袭。其实她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杀了几个人了,但他们往她面前摆出了所有受害者的名单和资料。
有些名字她一点都没听说过。医生排在名单的最后。
眼袋和肿青挤压着她的眉目,无法擦拭的血涕残留在面部,牙齿被打断了两颗,即使如此她还是得不停地谢罪。
火箭发射之前,其他的人都离开了,摄像机也被收了起来。思妤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把自己的谢罪放给了谁看。
火箭发射的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她的语言还没有消失。
她闭上了眼睛。
三年后。
发射前往月球的月面车发现了不明生命体,报告了关于该生命体的信息后,相关消息被封存。
十年后。
月球基地的建设计划提上日程,在建设考量中,未知生命体被列为重要协助人员。
十二年后。
与未知生命体的交流并不顺利,但在最新一次月面探索中发现,之前运往月球的建设材料全部被合理运用了。
二十年后。
月球基地初见雏形。
五十年后。
月球基地基本完成,但因为各国之间的战争,航天活动被完全禁止,天空被战争的烟雾覆盖。
八十年后。
月球基地建成三十周年纪念日,月面上观测到了一小块光斑。像是某种物体爆炸了一样。肉眼可以观测到的这块光斑,在全世界的人们之间引起了一阵叹息。有人宣称自己曾看见过月面上有一个人跳舞的身影。
战争已经结束,但全球科技因此倒退了两百年,各种灾难接踵而至,全球人口锐减。
一百年后。
重新缓慢发展的人类城市接到了一条通讯。
“我们来自月球。”
显示屏上出现了发着光的小小的人。
“我们是由二十年前的某个存在分裂出来的,借由此处的基地得以生存,并发展出了可以与母星通讯的科技。我们希望协助母星的人民。”
“我们没有见过分裂出我们的存在,但我们从诞生开始就知道了一条道理。”
“交流是宝贵的,我们应用和谐的态度对待所有的生命,与你们共同前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