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天不知何时趴在了桌案上，烛火明灭在疲惫的脸上，在乐曲声中低低的说：“青春片刻，我到底图的是什么……”
“教育出这么好的弟子还不够？”李鱼嘟哝，叫倌人给不胜酒力的白子安拿来毛毯披上。
“好弟子……在哪？”林成天喝了太多酒，摇摇晃晃的。
李鱼拍拍胸脯，表示近在眼前。
“呕——”
“……”
林成天一杯一杯倒着酒，喝到几乎不省人事，桌案上倾洒的酒液倒影出小小的厢房，和厢房里的人，于是仿佛有数百数千个男人在喝酒，在伤心。
那可真是天大的伤心呐……
“快睡吧院长，喝成这样。”李鱼低声说。
“所以你是孩子……”林成天迷迷糊糊的，“喝酒消愁是愁更愁……睡不着的……过去的一切在脑子里乱窜……”他呵呵笑。
李鱼愣了下，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嘟哝果然是醉了吧？否则也不会说自己是在愁。
“这些姑娘可真美，消费不低吧？你买单啊……”
“……”
“要是子安家长知道他来这种地方，一定气死，这事你负责啊……”
“……”
“还好你有个有钱开明的爹，不会找我这个院长麻烦……”
“院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李鱼抓了抓脑袋，“也不是个关心学生的人啊。”
林成天愣怔了下，撑起身子，抠了抠胸口……是在心疼吗？还是要抓出什么东西来，比方说……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他拿出了那面沉乌木的木牌，缓缓摩挲，仿佛是在拂去尘灰。
这时候他的手忽然抖了抖……不是说好前尘往事就此烧毁，那么还想要拂去什么呢？好似尚可重头。
“不要瞧不起院长，过去我也是十三侠。”他扬眉得意，诉说平生大事，“这面牌子是十三侠每个人都有的，象征身份，上面刻什么字是自己决定的。杨拂花就是一个花字。”
“院长你的是什么？”李鱼问，看到他的得意像洒出的酒一样凉下去。
“白。”林成天轻轻的，缥缈的仿佛随时散去。
“白？我以为会是‘天’什么的……”
“白麟儿。”他忽然说，“也是十三侠，更是……我爱的人。”
“院长你爱的人？”
李鱼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于是低下声来。可按说这种有损男人尊严的悲伤往事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的，怎么院长就说出来了呢？会不会自己走不出翠红小苑就被杀人灭口，为了逃脱罪责院长编造他强抢民女……啊不，强嫖清倌人不给钱而被反杀的荒唐事？这么死掉被人听进耳中是很丢脸，可要被邱小宛听去了变成鬼他都要哭着血泪来找院长谈心……
他忽然停下了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想了想：“白麟儿？听起来跟那个白脸少主差不多的名字。”
“当然要像。”林成天说，“白麟儿是大周的公主昭帝的女儿，白麒儿是她的弟弟。”
李鱼捂住耳朵：“不听了，别杀我灭口。”他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走出，或许是有些喝醉了。
可互诉衷肠这种事真不适合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尤其是诉苦。
听去了别人的苦处，是要负责的。
日后见到那个名叫白麟儿的女人，即使她已经有了恋人，已经结婚成为人妇，更甚者已经有了可爱的孩子，你见到时那个男孩或女孩虎头虎脑的跟你打招呼说叔叔好然后女人带着慈母般的笑说不是叔叔是哥哥……
可你不能笑着蹲下去摸摸他们的头，正确的做法是回想起今夜院长的万古悲愁，当街拐走漂亮的人妻和可爱的孩子带给院长……强扭的瓜不甜？就是要强扭！只要够爱别人的孩子也能养！爱到走火入魔跟孩子姓都行！
林成天似乎被李鱼逗笑了：“其实是想说我们学院的正院长就是白麟儿。”
“啊？”李鱼一呆。
“惊讶吧？”林成天想到了往事，嘴角微微勾起，“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个立志成为侠士的叛逆女孩，偷跑出了宫里，别人想让她做的所有事她都要反着来，让她练书法，她就练剑法，让她读圣贤书，她偏爱粗俗的志怪话本……”
“后来她又兴起了，说成天我们办一所学院吧，宫里的那些个夫子天天烦烦烦要教她这教她那，我们也办所学院来教人吧？”林成天哼了哼，“其实我都知道，她就是想烦烦别人，这样她会开心。要是以后能带上一队人马干掉南昭学院，她就会更开心。”
“然后呢？正院长怎么就……不见了？”李鱼问得小心翼翼。
“因为穷，少了一两银子，最后弄丢了一个女人……”林成天说，“我没在开玩笑啊……我一个穷小子，怎么配得上大周朝的公主？”
“可院长说那是个叛逆的公主。”
林成天忽的安静了，许久后开口：“我不要你的钱，我不当公主了，我们私奔！”
“这是白麟儿最后对我说的话……可我说不行，等我功成名就……再来娶你！”
“院长现在您也是十三侠，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啊！”
李鱼听得有些急了，怎么院长爱一个人爱得别别扭扭、乱七八糟呢！
“哦哦忘了，还有后半句……”林成天晃着脑袋想了想，“她说林成天你要是敢走，就不要再回来找我，我等不起也不想等，我要的是……现在啊……”
他仰起脖子，倒干净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
这会他是彻底醉了，搭着两只手埋头在里面，呓语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鱼挥挥手，叫倌人们再拿来一条毛毯，给林成天披上。
然后他结清了今夜的帐，撑起伞走出了翠红小苑，沿着灯火飘摇的秦淮河岸缓缓的走。
雨小了一些，在河面打出一圈圈涟漪，仿佛蛛网交织情丝拉扯。
红楼上的倌人们看到撑伞走过的人，调笑着招手，在那个人抬起头来报以笑容时，又轻笑说下雨呢快回家吧孩子。
看着那些轻笑的红楼倌人，李鱼的心头莫名闪过邱小宛的笑脸，开朗得仿佛能沁出阳光，于是心里的阴霾扫开了一些。
纷纷的雨丝中，他朝东眺望通明的皇宫。其实他明白院长的心思，可出身皇宫又是个女人的白麟儿不会明白。
一个穷小子爱上公主，爱得死去活来大可以就此跟去了皇宫啊，可之后呢……每日每日醒来在你不熟悉的地方，什么事你都不用再做了，有人给你穿衣洗漱端茶送水，你唯一要负责的就是跟公主形影不离相亲相爱，每晚抱着她入睡，清晨抱着她醒来，给她幸福。
可生活除了爱情就没别的了？并不是，当你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老马识途似的享受你从未接触过的繁华，而你笨手笨脚的像只瘸腿小马，出糗是经常的事，你就会开始怀疑了。
会自卑，会患得患失，会想能不能配得上她，能不能给她幸福……
那可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有身份的女人啊……谈笑的都是天底下最高富帅的男人，在这里没有不发光的金子，比的是谁更加闪亮，而一坨便便只会在刺目的金闪闪中被淹没……
而一坨被淹没的便便，是永远无法去呵护花的，更无法为她带来幸福……
雨水溅湿了李鱼的鞋，他骂骂咧咧的：“该死，真讨厌这种自以为是却又很有道理的事啊。”
他忽的很是心烦，心想若是他穷小子一个，会有勇气和底气去追求一个对他来说女神似的女孩吗？
他叹了声气，有些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