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留神，不久前还在他面前谈笑风生的人便被他惹怒、甩袖而去。

　　长这么大，张裕元还真没怎么见过有人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说变脸就变脸。

　　他目光越过落地玻璃，望着楼下的人流与车流，浮现出一抹惆怅。

　　从唐川口中，他得知，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出租车司机，但因一场意外出了车祸，性命虽然保住了，可腿却落下了残疾。

　　一家子原本是靠着她父亲养活，但那场意外后，她父亲便无法再开车，后来家中的开支都依赖于母亲出去打工挣的钱。

　　他们一家四口过得很辛苦，直到唐黛毕业找到工作后才没那么拮据。

　　听唐川说，他父亲出事时，他还没出生，但在他的印象中，他父亲的脾气一直很不好，经常在家中骂人，有时候母亲不忿顶嘴几句，还会招来父亲动手。

　　提起回忆时，唐川毫不掩饰对自己父亲的厌恶情绪。

　　张裕元猜想，唐黛对她父亲的感情说不定也像唐川一样，所以才会在他说漏嘴时表现得那么抵触。

　　……唉，这回是真的戳到她的雷区了吧，才会惹她那么生气。

　　明明上次害她脸破了相，她都没生气。

　　服务员将之前点的菜送了上来，道道摆盘精致，看起来美味可口，但张裕元却没什么胃口。

　　上完菜后，服务员向他露出礼貌的微笑，示意他慢用，而后便转身离开。

　　张裕元忙不迭叫住了她，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抱歉道：“麻烦你，帮忙把这些菜打包吧，谢谢了。”

　　虽然没胃口，但总归不能浪费食物。

　　拎着打包好的饭菜，张裕元向前台走去，打算结账。

　　结果却被告知，已经结过账了。

　　“是和您同行的那位女士结的账。”

　　张裕元怔了怔，某个瞬间，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柔软情绪击中了，令他情不自禁地牵起嘴角，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看上去冷若冰霜的一个人，明明那么生气，却还是结了账才离开。

　　她是不是忘记这顿饭说好了由他来请的啊？

　　唔……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姐姐呢。

　　-

　　张裕元本想给唐黛发消息，正犹豫该说些什么才能更好地表达他的歉意时，突然收到唐川发来的消息。

　　【裕元哥，你们不是吃饭去了吗？你怎么招惹她了？她一回来就黑着脸把我臭骂了一顿，让我以后都别和你接触了。】

　　“……”

　　看来后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点。

　　张裕元叹了口气，打消了给唐黛发消息的念头。

　　他倒是没指望从这小子那里得到什么妙计，但低头看到手中拎着的饭菜，突然想起什么，心中微动，问他：“你吃午饭了吗？”

　　唐川八卦了半天，没想到就等来他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

　　【没啊，我好饿啊，但她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好吓人，我不敢去问她，在考虑要不要点外卖了。】

　　张裕元失笑。

　　这小子，也就这点胆量。

　　……

　　张裕元抬手敲门。

　　见来开门的人是唐川，他倒不意外。

　　唐川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压低声音告诉他，唐黛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张裕元点点头，进门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面上，走到唐黛房门口。

　　他抬起手，屈指快要敲到门时，倏然停顿住，收了回来。

　　旁边围观的唐川：？

　　唐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举动，掩着嘴，小声问：“你怎么不敲门？”

　　张裕元摇了摇头，心想着唐黛现在估计正在气头上，并不想见到他，便交待唐川，等他离开后就叫唐黛出来吃午饭。

　　再怎么样，也不能饿着肚子。

　　唐川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离开，随后把门敲得砰砰响，嚷嚷道：“唐黛，快出来吃饭！！”

　　不久，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唐黛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回想起刚才在房间里听到的动静，询问：“谁来过了？”

　　唐川眼珠子转了转，嗅到食盒中散发的香味，几步奔过去从袋中拿出饭盒，打开盖子，顿时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唐黛看见食盒中熟悉的菜品，再询问时，唐川便不假思索地出卖了他：“张裕元！”

　　听到这个名字，唐黛心头不由得一颤。

　　明知饥肠辘辘的弟弟不会注意到她的表情，可唐黛仍克制着面部肌肉，拧起眉心，带着几分不耐地道：“我不是说了吗？别再和他接触了。”

　　“为什么啊？”唐川已经动起了筷子，不解道：“人家可是特意跑过来给我们送饭的，你这副表情怎么像是被喂了毒药一样？”

　　“……”

　　臭小子，还不是因为你嘴上不把门什么都告诉他？！

　　唐黛瞪他一眼，少年浑然不觉，飞快吃了大半盒饭，边吃边赞叹道：“好好吃啊，我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菜。”

　　看着看着，唐黛也饿了，没好气地拿起另一盒饭，想到结账时花的钱，便止不住地肉疼：“那么贵，要是难吃的话早该倒闭了。”

　　“啊？啊啊？？”

　　唐川仿佛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瞪眼：“不会吧不会吧？这不会是你们点的没来得及吃的饭菜吧？不会是你付的钱吧？”

　　“……”还真都被他猜中了。

　　唐黛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了口饭：“吃你的，少废话。”

　　唐川能乖乖听话才有鬼。

　　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絮絮叨叨：“啧啧啧啧啧，张裕元这人怎么这样啊？哪有约会让女生付钱的道理啊？他真太不会做人了，下回见了我得好好说说他！”

　　啪。

　　唐黛冷不防把手中的筷子按在桌上。

　　唐川顿时禁声，默不作声地夹着菜往嘴里塞。

　　“唐川，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

　　唐黛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着冷静的语调：“张裕元只不过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而已，我们不熟。你把我们家的事情告诉一个外人，这不是送上门去当笑话吗？你以为别人会同情你？”

　　心头压抑着的难堪喷涌而出，她眼眶瞬间红了，说话带着哭腔的鼻音：“只会让人更加看不起你而已。”

　　唐黛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明明他们家那些破事，当时整栋楼，乃至整片小区或许都传遍了。

　　可她依旧能面不改色地上学，和认识的人打声招呼，自认心如止水，因为她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出生在一个不那么和睦的家庭罢了，这不是她可以决定的。

　　她以为自己长大后就有能力改变现状，可却渐渐地意识到，这只是她幼稚的一厢情愿，她能做的，只不过是让糟糕的现状变得不那么糟糕而已。

　　本质上，她只是她父母身上缺点的集合体。

　　像父亲一样愚钝、冷漠、无趣，像母亲一样软弱、自欺欺人。

　　在光芒的照耀下，每个阴暗的角落都无所遁形。

　　而她满身的缺点，也尽数被张裕元知晓。

　　唐黛以为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但原来不是的，她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自己在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年心中的形象不那么糟糕。

　　哪怕是一个陌生、模糊的影子，也好过具象、丑陋的形象。

　　但她已经搞砸了——

　　在她当着他的面大发雷霆时，就已经丑态毕出。

　　唐川没料到她眼泪居然没完没了地往外冒，脸上酝酿出来的怒气顿时消弭，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喂，你骂人就骂人，干嘛自己哭起来啊？搞得好像是我欺负你了一样……”

　　一门之隔，去而复返的张裕元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

　　少年几次抬手想敲门，但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

　　自从那顿饭不欢而散后，他们就再也没联系过。

　　其实她并没有拉黑他的联系方式，见过了这么多天他都没有联系她，便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成真——

　　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毕竟是她亲口放下狠话，怪得了谁呢？

　　当几日后接到张裕元的来电时，唐黛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有第一时间接通，担心是对方打错了电话，只呆呆地把手机捏紧，感受着手机的来电震动。

　　直到第一通电话自动挂断，对方很快又拨来了一通电话。

　　……不是打错的？

　　唐黛深吸了口气，指尖按在屏幕上滑动，接通了电话，没等他开口，便率先解释：“我刚才以为你打错电话了，所以没接。”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庆幸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接我电话呢。”

　　唐黛：“……不是。”

　　她动了动唇，想询问他为什么要打电话过来，又担心说话时语气不对反而让他误会自己在生气，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垂在身侧的手，略显不安地抓着衣角。

　　沉默令她懊恼。

　　但电话那头的少年并不在意，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唐黛愣住。

　　讲故事？

　　他莫名其妙打电话过来，和她讲故事？

　　这也太奇怪了。

　　换作其他人，她恐怕就会嫌弃浪费时间，把这当作一通恶搞电话挂断了。

　　“行，你说。”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少年说：“有一天，小熊在洗衣服，可是有一个地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熊妈妈说：‘你认真搓。’”

　　他语调不快也不慢，是很容易令人接受的叙述节奏。

　　“小熊红着眼睛说：‘我搓了啦，搓了啦。’”

　　已经做好听一个长篇故事的准备的唐黛顿时愣住。

　　……是她听错了吗？

　　张裕元低声道：“唐黛姐，我错了，你能不能别生气、不要和我绝交？”

　　原来，讲故事不是真的在讲故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在向她道歉。

　　唐黛愣住了，脑子里像是倒带似的开始回忆他刚才讲的故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个可爱的谐音梗。

　　她莫名被戳到了笑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裕元正惴惴不安地等着她的回应，见她陷入沉默，还以为这个方法失败了。

　　猝不及防听见她的笑声，少年唇角上扬，带着几分雀跃：“唐黛姐，你不生气啦？”

　　唐黛思忖片刻，如实道：“还是有点。”

　　她厌恶一切带有目的性的行为，所以只要一想到张裕元接近唐川是为了从他口中套话，心头便有些不舒服。

　　“这样啊……”

　　张裕元若有所思，“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不能考虑不生气了？”

　　唐黛怔了下，“秘密？”

　　“嗯！除了我，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听起来似乎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唐黛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轻轻蹙眉，“你没必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她以为张裕元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把她的家事当作了秘密，自以为知道了她的秘密，所以才主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作为扯平。

　　但在唐黛看来，她家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不行！我就要告诉你！”

　　张裕元坚持道：“作为我的粉丝，这可是事关你偶像的大事，所以在听这个秘密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到底是什么秘密？

　　唐黛脑海中已经飞快冒出了许多个答案。

　　他要出新歌了？他要举办新演唱会了？他接到新剧本要进组拍戏了？

　　还是说……

　　他谈恋爱了？

　　对于粉丝而言，最大的重磅炸弹莫过于此了吧？

　　唐黛认真道：“你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片刻后。

　　张裕元说：“我要退出娱乐圈了。”

　　唐黛愣住。

　　第一反应是去看日期，今天是愚人节吗？

　　今天不是愚人节。

　　张裕元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说：“其实我对娱乐圈并不感兴趣，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追人去的，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也看开了，所以再留在娱乐圈里没什么意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已经把堆积的工作都处理完了，这几天就会在微博上告诉粉丝们这个消息，所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连我的经纪人我都没来得及说呢。”

　　唐黛并没有感到很荣幸。

　　她已经被这个重磅炸弹砸晕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