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初一次院级专家组会诊,会议结束后,顾晓玲和林桐彤走在一起聊天,学姐学妹,重症救治一线,也是一段独特的经历。走着走着,有人叫住了她俩,转身,却是屿霖大学副校长,三人对视,似乎表情都有些尴尬,过了许久,副校长说了一句——对不住,那些年,是我太主观了。
顾晓玲的经历在本科同学中算是传奇,能在县城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考试,两年,考到了重点大学,三十八岁的年纪,在老单位已经是副主任医师的她带着女儿来到了玉兰,如今已是兰海医院传染科的副主任医师与FD大学的硕士生导师,如今也是在国际大都市拼出了一片小天地,着实让人羡慕,只是,其中的不易,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第一年考研落榜,落魄地甚至都不想参加同学聚会,家里条件一般,她还有一弟弟在屿霖大学就读,各种原因,她只能选择一边工作一边备考。第二年,接近三百九十分,一志愿屿霖大学,和之前一样,其实她的想法也是很简单,和弟弟一座城市工作生活,以后也好有个照应,面试,尽管不太顺,不过各位专家对她的评价也是还可以,结果最后,她成了候补。也是那次,在济慈医院,当时的副校长主管呼吸与重症医学科,对她说了一句话——我通知你来面试,只是觉得,你分挺高,顺便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填屿霖大学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些年,荷城医学院毕业的,报考屿霖大学,面试失败率,真的挺高。后来去了霖江大学,去了FD大学,其实也是越来越好,只是,每次想到那句话,真的感觉心中就像一根刺儿一样。
和顾晓玲一样,林桐彤也是两眼一抹黑,觉得屿霖暖和,所以填报了屿霖大学,还是这位副校长,说得更直白——我看你毕业学校,我就真的不想要你。当然,林桐彤是敢想敢做的人,二次请假理由去贝城看调剂,辅导员真的感觉她是不是疯了,只是豁出去搏了一把,也是成为了同学心中的“偶像”级人物。只是内心不服输的她,也是按下决心,一定要做一名优秀的医生,让那些有对自己成见的专家教授,尴尬……只是后来,生离死别见得多了,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也是锐气磨掉了不少,只是希望,自己的团队,重症患者救治成功率,能高一点,再高一点,然后能好好陪陪两个孩子,多陪陪老公。
这次跨区域医疗支援,云华机场集合了,才发现,带队的,是副校长,就算再看得开,当年的各种经历也是涌上心头,其实对于老前辈,还是很敬重的,临床教学科研严谨一丝不苟,做为后辈,真的是有一种震撼,只是那句话,对于一位其实还没本科毕业的小姑娘,真的刺激很大。只是重症病区一个半月,许多事儿看得太多,也是觉得,许多事儿,不值得再一直扛着当个包袱。
而顾晓玲,在院区专家组会议上遇到了副校长,最初甚至也会有一种优越感,毕竟当年太狼狈,如今也是作为FD大学的专家,底气还是有的,只是她的想法转变,也是和林桐彤一样,从除夕夜开始,进了红区就是隔着防护服满耳朵都是呼吸机的警报声,最难的时候一天参加了五次大抢救,全部抢救室失败,后来陆续有病人出院,她真的是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脆弱与坚强,失望与奇迹,见得多了,发现当年放不下的,也是会一点点看淡。
在这儿简单提一下荷城医学院。上世纪七十年代,原平海医学院大部迁至当时的荷城地区,八十年代初正式独立建制为荷城医学院,小部分回迁平海的以及小部分留守部门重新组建了平海医学院,也就是后来的平海大学医学部。千禧年,荷城地区成为了荷城市,对于许多外省市的学生,来到荷城医学院读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因为这座城市,没有民航机场,在二零一五年之前没有客运火车站。这些年绿化多了不少,只是顾晓玲、林桐彤。钟一杰他们读书时,也是一阵大风一身黄土……
只是这次,被副校长叫住,真的会有一种惊讶,然后缓缓而起的,是一种难言的酸楚,作为小地方出来的学生,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高中没有什么补习班,真的就是靠学校压缩体育课压缩周末,出生就在高考大省,拼命考了一本线也是只能去二本医学院,大学毕业想考研,买完书基本上就是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没了,过了初试线去面试才发现,原来许多重点院校,也是给他们贴了“高分低能”的标签,当然,除了实习,他们对于临床,真的了解很少,对于本科阶段的科研,更像是听天书一样。如今能在重点大学的附院做到副主任医师做到副教授,光环之下,其实有着太多的不易。
(二)那年那辆救护车
有的时候回酒店,路上遇到丰田海狮救护车,也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车身上的玉兰急救的字样,熟悉的蓝色涂装,总是能让他回想起那些年在玉兰的日子。钟一杰的故事比较“精彩”,无论是在屿霖大学附属济慈医院亦或是荷城医学院,他的经历,都是比较独特,在玉兰做过院前急救工作,新人受训后,被分到了出勤量最多、楼宇道路状况最复杂的老城区的一个分站。那些年院前急救薪水不高,一个月到手也就三千,去除房租和饮食水电费,一个月能存个三位数就不错了。各种现场都出过,商场外二十辆黑色的斯宾特运员车加上十几辆白色涂装的运员车巡逻车,一百五十名SWAT总队队员里三层外三层,然后两辆救护车跟在后面,亦或是三辆救护车跟在十五辆疾驰的消防车后,到了居民楼下,只发现了一个烧穿的铁锅……
本科阶段各种原因,对于学医很排斥,过了四年七十分万岁的日子,到了大五,在荷城人民医院实习,想得比较开,反正啥也没准备,就直接跟着老师们查房。那时候许多普通医学院的实习,已经趋于走过场,不是在自习室就是在示教室。在血液科有些手抖地给病人换药挨了护士一通骂,参加了肾内科的科室学习结果被主任问得一问三不知,外科手术室一个上午站得有些摇摇晃晃,儿科跟着主任查房冷不丁被提问,也是只有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过经历了大五一年,也是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做医生。第一次考研,他已经忘了自己考了多少分,他想留校或在家复习,然而母亲不同意,要么升学要么工作,然后硬着头皮招聘会转悠,许多区县医院向他抛来了橄榄枝,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如果去了那儿,未来会经历什么,然后有一个展板,玉兰医疗急救中心,院前急救岗位,现场笔试,题目比考研初试简单好多,复试也没有什么特别偏的问题,大概就是愿不愿意做院前,能不能吃苦,有些像应付家长一样,当天签了约。毕业时,许多考上研的同学也是羡慕他,一毕业直接就赚钱了,钟一杰也是笑笑,他似乎已经有些预感。
其实从三月份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第二次考研,那时已经目标确定,就是想以后去一家3A级医院,上半年查完房老师就让他去示教室看书,下半年开始,两班倒的工作生活,才深切意识到,原来在学校读书,是真的舒服,后悔吗,总会有一些,只是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哪怕是所有的投入都会打水漂,遇到了一位年轻有为却也是严格甚至是严苛的带教,一个月下来,真的感觉生无可恋。志愿填报,其实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感觉没啥希望了,干脆填了屿霖大学。后来带教老师知道了他报名考研,那表情,也是一言难尽。熬过了初试,考完专业课,已经没有表情了,从一月到三月,基本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哪怕是休假的时候,一看到救护车,都是冷不丁一打颤。二月底出了成绩,考了三百七,他的脑子,都是蒙的,似乎也是感觉那段时间,带教对他客气不少。三月下旬,第一次来到了屿霖,面试对面一拨专家教授,近乎都没啥表情,余光看着他们给自己打分,他真的有些后悔填了荷医学生考研落榜率极高的屿霖大学。面试完,第一次吃了虾饺,真的感觉好鲜,只是似乎也是没什么心情去品。有些意外,第二天,接到了短信,录取了,那一刻,有些想哭,不过潜意识里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到玉兰,第一时间递了辞呈,所有程序办完拎包走人那天,第一次,在带教面前潇洒一回,直接在更衣室把旅行包甩到了肩上,然后戴着一副墨镜,头也没回走出了分站,只是在楼下,看着四辆伊思坦纳救护车,他才明白,原来,他戴墨镜,只是不想让各位,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后来她才知道,他能录取,也是因为当时的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徐颐,觉得他不错,敢考呼吸的,都很优秀,为了招他,徐主任真的是医学部与医院两头跑,多申请了两个名额。来到屿霖这些年,总是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对得起主任的信任,在他心中,徐颐主任,就已经是他的长辈,毫不夸张地说,过去的九年,他和徐主任说的话,远远超过了和母亲说的话。
当然,总会有些小刺激,那年在读博,也是参与了那年的研究生面试,结果发现,有一位来面试的,是,自己的带教,和当年一样,干练优秀,在座的各位,包括徐主任和程老师,真的对这姑娘赞赏有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也是犹豫过,到底怎么称呼她,喊师妹吧,她比自己还年长两岁,只是后来,彼此都实在许多,直呼其名……当然,关于钟一杰的故事,还有好多好多~~~
(三)
她喜欢叫他老袁,他喜欢叫她,小汤圆。
罗小圆,来自滨江省✘✘市的✘✘县的✘✘镇的✘✘村,苦读十二载拼了半条命挤上了独木桥考上了全国公认的排名前八的仁华医科大学六年制本科班,本科六年,年年踩着淘汰线,入学时60人,中途9人选择了出国,而她毕业那年三十个人中排名第三十。如果不是有一半去了贝市玉兰屿霖凌澳四大国际大都市的大医院,她也没机会留在滨江科技大学仁华医学中心附属仁希医院。硕士她读了四年,博士差点五年毕业,每天沉浸在血气分析气管镜肺功能之中,每晚睡觉前总会去想能不能争取到省级课题,能不能申请到✘✘自然科学基金,能发几篇SCI。三十八岁终于跨入了副主任医师行列,这次应对S019,她所在的仁希医院呼吸科也是最早发现接受病人的科室之一。
罗老师干呼吸科,其实原因很简单,学医第六年,准备考研,也在担心考不上能不能留在江汉的3A级医院工作。成绩过线,她的一志愿心内科招满了,她已经想到校外调剂,结果仁希医院呼吸科一位主任医师(同时也是滨江科技大学教授)找到了她,就这样,她成了呼吸科研究生,硕士读得有些慢,不过导师也不催,安慰她“慢火才能煲好汤”,硕士毕业后直博,毕业后本硕博皆为仁华医学中心培养的她正式留在了仁希医院。如今导师因为年龄原因渐渐退居二线,而小汤圆对导师也心存感激,尽管后来,她也是知道了,当年,如果导师再招不到学生,可能就要取消副教授与教授资格了……
重症医学科袁国华主任医师,自诩老袁,两人第一次认识,是他来到江汉后,一次院内会诊。罗小圆还以为是外院来学习的,看了胸牌才发现,他是重症医学科的主任医师。老袁也没生气,笑呵呵的说初次见面,以后还望关照,只是后来相处多了,老袁还挺有趣,尽管有时候,有趣地也让她感觉有些讨厌。
有过一段失败婚姻而且无儿无女的罗小圆挺羡慕老袁,因为他有两个女儿,只是后来,她才知道,老袁的爱人,是S系统二级英雄模范,追授的。那段日子,老袁一边忙于工作一边照顾家里,也是开始一点点体会到,那些年妻子忙完工作忙家里的不易,总是觉得霖春市的每个角落,都有妻子的影子,实在是太过悲伤,也是选择离开了学习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带着两个女儿以及岳父岳母回到了家乡江汉。
老袁来到仁希医院后,继续干他的老本行——重症医学。尽管来的时间不长,老袁凭着他的坚实学识与熟练操作加之自身的憨厚,赢得了诸多病人及其家属与诸位同事的信任。工作之余,他也会带俩女儿与家中老人游览这座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千万人的国际大都市,虽然他之前生活的城市也是千万人级大都市。他喜欢吃鱼,大女儿喜欢逛商场买衣服,小女儿喜欢啃鸭脖牙齿也喜欢奶茶甜品,老人则喜欢江汉拌面亦或是那些传统的饭后点心。一切适应地都挺好,只有老袁自己知道,吃到这些好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她。
至于小汤圆这个名好,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梗,这梗就跟老袁有关。老袁来仁希医院没多久,两人就有了第一次合作,他来呼吸科会诊,那是她升了副主任医师但还没正式聘,病例汇报的时候她就因为两个细节被老袁说了两句。本就有些尴尬回到各科忙完手头的工作两人先后去医院餐厅吃夜宵,他习惯点一碗江汉拌面,而她则倾向于汤汤水水的汤圆。她正边吃边想最近门诊与病房的复杂病例,而他端着一碗面走了过来。
“小罗,这儿有人吗?”
“袁主任,没有啊。”她有些紧张地摇摇头。
“我可以坐这儿吗?”
“嗯……”此刻的她,颇有种高中吃饭然后班主任出现在正前方的感觉。
老袁边吃边聊,补充了对会诊病例自己的一些想法,而她,则三分钟没舀起一只汤圆。
“小罗,你怎么不吃啊,马上汤圆就凉了,不习惯吃汤圆吗?”
“没有啦,就是……有些烫。其实我挺喜欢吃汤圆的,芝麻馅,甜甜的。”
“我就说嘛,你长得挺像汤圆的。”
好不容易舀起一只汤圆,手一抖,连勺子带汤圆全部砸到碗里。
“袁主任,我哪儿长得像汤圆了?”
“你看啊,你脸圆圆的,整个人肉嘟嘟的,这不就是一个小汤圆吗?”……
许多同事也是知道,两人没少吵架,前一年夏天,老袁的大女儿高考结束后肺炎住院,老袁看了用药后,和小圆“讨论”起来,然后耿直地来了一句“罗圆圆,现在在病房躺着的是我女儿……”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而罗小圆最后回了一句“姓袁的,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娘不甘心在家里这么窝窝囊囊被人嫌弃,我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妈,我的第一个孩子可能比你的大女儿还大。”应对S019初期,两人也是因为患者是否使用抗生素使用什么级别的抗生素超过好几次,不过到最后,两人都吵不动了,毕竟,这次医疗救治,已经不是用不用抗生素就能够解决的了……
过去的快三个月,一起抢救危重患者,一起二级或是三级防护进重症病区,一起去食堂,她喜欢汤圆,他喜欢水饺,元宵节那天,面对面吃饭,都吃不去,彼此抱着,嚎啕大哭,原来过去的日子,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