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无人的白色大厅,黑色的数字倒计时闪烁在半空中。
“60、59、58……”
“太阳系第三行星等距模拟现在开始,请所有参与人员闭上眼睛等待。链接请求建立……链接已完成,正在进行实时传输……”
蓝色天空中,原本静止的白云突然四处散去,天空之下,无际的草原卷起了狂风。
身穿淡蓝色印花旗袍的女人,端坐在白色椅子上,听着人工智能艾丽丝亲切的问候,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纯白如玉的茶杯,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放下茶杯,抬手点在突然出现的虚拟按键上,天空、白云、狂风以及草原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的白色大厅。女人身后的玻璃窗外,是浩瀚的星海。瑰丽奇异的星云像张开的双手,迎接他们的到来。
“姐姐,你打算把家安在哪里啊?”丫头走出虚拟室,一蹦一跳的向她走来,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男孩。
女人不知不觉眼角有些湿润,赶忙用手擦拭,手指尖的泪珠里沉寂着一片海洋,手掌搭在女孩的头顶,“丫头,慢慢长大吧。”
女人转身走去,身体穿过光滑的防护玻璃,径直走向宇宙深处。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只有狡猾的狐狸才斗得过豺狼与猎人。”女人自言自语。
“不——”女孩向她奔去,冰凉的防护玻璃却将她拦下。
女孩与女人隔窗相望。
一个泪如雨下,另一个笑靥如花。
壹、
大巴车行驶在乡间道路上,可惜新型材料吸纳尘埃的功能已经被那大大小小的余震破坏殆尽,否则汽车过后定不会尘土飞扬,现如今似乎又回到那个曾经黄沙满天的世纪里去了。
因为多处道路不是塌陷就是各种状况的堵塞,大巴车一次次改变路线。女孩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车窗外满山遍野的树木,有些已泛起了枯黄,山脚下的黄沙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大巴车上放着上世纪的老歌,歌声沉闷而有些压抑,大概是因为那一时期资源急剧匮乏,社会物质供应链出现断裂期,尽管后期科学家在新能源深度研发中取得长足进步,但那一时期所造成的恐慌烙印在心底。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点从车窗外不再炙热的阳光就可以看出,上世纪还盛行一时的无限太阳能说法,在那惨淡的阳光下多少有些可笑,轰击太阳以此产生更多的太阳能和杀鸡取卵没有什么两样。
女孩整了整窗外纷飞的思绪,她想了很多,也想的很杂,想了她那做过小偷的父亲,想过身旁男孩当警察的父亲,甚至是那个只见过两次面却从心底里尊敬的神秘女人,即使是与她交易需要付出代价。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回到了过去,也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与女人的交易完成,可直到现在自己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难道是她忘记了?不可能啊。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男孩想点头却也不想让女孩失望,“不知道,但这里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
大巴车缓缓停下,女孩抬头向前望去,一个身穿淡蓝色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冲着女孩的方向笑了笑,找了个空座坐下。车窗外的站牌已是残破不堪,但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寂城”两字。
女孩盯着站牌久久凝视,她来过这里,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座号称世界上最大而且最丰富的图书馆,全息投影下的一幅幅家谱,同时在那里她像大多数人一样也在那里属于她的那本家谱中烙印了她的映像。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真是心有灵犀,仿佛她能看透自己一样,想到她,她便来了,不过想想也只能归结于巧合吧。
女孩打了个哈欠,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心情怎么也愉悦不起来。远方地平线上冒出个黑点,然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先是塔尖,继而是塔身,一一浮现,灰白的塔楼被斜照的夕阳染得通红。
过了这座塔,也就离目的地不远了。这座塔建于三十年前,在此之前还矗立有一座数百年的古塔,不过已经在一次地震中坍塌了。女孩想要再看看那座塔,哪怕是站在塔前,驻足一刻也好。但她同时也明白,她的时间以及车上所有人的时间容不得她小小情怀带来的浪费。灰色的塔基,砖砌的塔壁,气势雄伟,宛如屹立不倒的巨人,颇有顶天立地的气概。
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像是被蛀虫咬过的果核,说是千疮百孔也丝毫不为过。一路之上,大大小小不曾间断的地震,更像是她在痛苦地呻吟。
如果地球也可以像人一样表达喜怒哀乐的话。
女孩心情有些低落,像是做错了什么,忽然又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手心里嵌着指甲深陷的凹痕。眼前被人用手晃了晃,女孩回过神,发现大巴车不知何时已经到达目的地。女人收回手,将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塞进随身携带的包里,书名好像是《失落的鲸歌》,黑色的书名下,绘着鲜红色彩的天空,像是斜阳西落时留下的惨淡余辉,而天空之下的大海也流淌着鲜红的波涛,形单影只的巨大鲸鱼,迎着远方黑色的地平线一路游去,像是在找寻迷失归途的同伴与失落的鲸歌。
“如果地球也可以像人一样表达喜怒哀乐的话,她一定在唱着这样悲伤的歌。”女孩心里想着。
女孩急忙起身打个招呼,披在她身上的衣服径直滑落,身旁的男孩睁开眼睛。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自己却未曾留意。尽管常常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可实际上却是他一直在照顾自己,心里幻想了那么多,真正去做的少的可怜。
“走吧,我们到了,也该出发了。”
贰、
女人踩着高跟鞋走在前面,很是沉稳,而女孩和男孩跟在后面,像初生的雏鸟一样向四周打量。抬头望去,一座黑色方形堡垒悬浮在天空之上,阳光照在上面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芒,光线被其完全吞噬。
人类的星际移民早在几年前便已经开始,其移民计划的准备时间更是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具体内容包括:一是举全球之力,整合地球及太阳系资源,利用这些资源建造尽可能多的宇宙飞船;二是由在外太空探索的先驱者,在地球通往被移民星球太空航路上建立空间跨越的节点;三是将引力应用到空间折叠技术上,用以扩展飞船内部空间。
上世纪中叶,人类向着太空发射数以万计的太空飞船,探索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开采供给生存所需的资源,建设宇宙基地。而到了上世纪末,探索包括改造出来适宜人类移民的类地行星或是卫星,便已超出了上千颗。
“尽管这些年来,人类有了长足进步,但相较于宇宙,人类和初生的幼童没什么区别。人类社会的发展机械文明的步伐要快于生物文明,在越来越短的时间内,科技水平出现爆发式的前进。”女人边走边说,在感应门前停住,伸出右手印在身份识别区的宽大屏幕上,随后屏幕上出现被检测者的个人信息。
女孩探过头去,盯着屏幕仔细观看。
“许薇儿”,让她惊讶的是,面前女人的信息仅仅只有一个姓名,甚至女孩觉得这个姓名,也可能是这个女人刚刚想出来的。尽管在女孩看来自己的这个想发太过可笑,可这一想法越来越强烈。
女人右手腕处浮现一组图案,随后又隐藏了起来。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先是递给一只腕表式配件,随后对其作了仔细介绍,通过这只“手表”,可以与头顶上方的黑色盒子相连,每个人所得到的权限不尽相同,这与每个人所富有的学识、所处的社会位置、甚至于与每个人的基因序列有关,虽然权限不同,但是无论是数据资源或是其他资源都是按需分配的。
简而言之,就像那位有些帅气的工作人员半开玩笑的比喻一样,“我头顶的这艘飞船,开起来摇摇晃晃的,可能还需要一位像您这样漂亮的船长来驾驶哩。”
女人简单与其寒暄了两句,没有打搅后面排队等待的人。
女孩皱着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照指示,伸出手去。光幕上关于她的信息,林林总总,从出生到现在,甚至于很多信息连她都不记得。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这些信息实际上被投射在视网膜上,而屏幕上仅仅只有个名字。那些信息不单单只是文字、图像,还被刻画成3D模型,就好像整个脑海里多了个世界,怪不得自己只能看到“许薇儿”三个字孤零零地“站”在上面。
在女孩接过“腕表”,戴在胳膊上的同时,右手手臂同样浮现出一组图案,双螺旋结构的基因序列。是一副基因图谱,与她自身息息相关。未等她仔细看,图谱已渐渐变得透明。
“H、G、C、P”,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的“腕表”上,镌刻这这样四个字母,女孩瞧了半天,不解其意,用手细细摩挲,感受那一道道刻痕,不知触发到哪里,“腕表”泛着白光,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我是艾丽丝,诞生于上世纪末智脑互通实验的人工智能,本次航行由我为你服务。”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起来都像是一位活生生的女孩的艾丽丝,伸出手去,发出邀请。
女孩犹豫着同样伸出手,感觉就像真的握住一位漂亮女孩的手,手指纤滑,极具美感。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大脑触觉中枢被修改了,还是面前这位突然出现的自己面前的女子完成了一场很是精彩的魔术呢。
艾丽丝像是解读到了女孩那瞬息间丰富的表情所表达的意思,微笑着解释,“我不是你视觉里,虚幻的假象,也没有对你的身体做任何修改,我存在这艘飞船的智脑中,这具身体是由无穷多的纳米微型机器人组成的,当然,我也可以只用全息投影出现。不过,我猜这样会更有趣吧!”
女孩跟在艾丽丝的身后,踏进长得像胶囊一样的悬浮电梯里,缓缓向头顶的黑色匣子飞去。
“对啦,这艘飞船叫什么名字?”女孩没有前去休息舱,而是提出想要到飞船顶端看看。
“如果你想的话……”艾丽丝在前面引路。
“那就叫望乡台吧”,女孩自升降台走出,原本平坦的飞船顶端开始变换,一座上宽下窄的黑色平台,拔地而起,“毕竟,我们都将是一群游荡的孤魂野鬼。”
眺望远处,广阔平原上裂开了道道伤痕,淡淡绿色从其中钻出。
叁、
悲观者,日复一日在逃避;茫然者,蒙着眼睛做抉择;胜利者,昧着良心唱赞歌。
通过飞船与迁移目标星球建立等距虚拟链接,即便飞船尚未抵达二号地球,也可以像和在移居地生活的人有同样的体验,大概类似于“缸中之脑”,包括听到、看到,甚至于那虚无缥缈的第六感,都是真实的虚假。根据链接者的信息,会在目标星球上投射出由无数微型机器人构成的另一个你。
女人端坐在一把木椅上,眼睛闭合,左手抵在额头,拇指和中指按揉着太阳穴。她在参加第一次全球虚拟会议,在宇宙飞船的一间小小的模拟室里,同数百万人同步参与。
面前的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似乎有些激动,不时整整领带,手中拿着一份发言稿却从未低头瞄一眼,看起来对自己的记忆很是自信。
“尽管我一次次重复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但我诚心诚意并且心底里坚定不疑地相信着。”男人顿了一下,提起一口气,“这是最伟大的时代,由我们,来自地球的人类所创造。我们穿越浩瀚的星海,将人类的足迹迈向宇宙的四面八方,亦如古代先贤所描绘的那般,人类文明的薪火生生不息,从刀耕火种,到奔月航天,迈出太阳系,迈出银河系,我们是……”
突然间,似乎传输信号出现干扰一般,男人的身影骤然间消失,继而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位腹部隆起的孕妇,坐在秋千上,神情有些枯槁。
“飞船系统受到恶意篡改,正在监测,修复……模拟室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类,数据传输被干扰。”艾莉丝立在女人身侧通过模拟人类的表情,而表示她的不开心。
“悲观者,日复一日在逃避;茫然者,蒙着眼睛做抉择;愚昧者,昧着良心唱赞歌。”孕妇轻声哼唱,右手轻抚隆起的小腹,“聪明的人暗自流泪,蠢笨的人喝个烂醉。离家的少年打扮成人,却似那山林鬼魅。垒起灶前明火,照不亮一桌数口欢声。树下等了又等,桌前盼了又盼,那该死的孤魂何时回乡...”
“今天,又有一批人离开了,我知道,你们可以听见我的声音。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怀了孩子的妈妈,我的丈夫沉眠在那该死的行星上,除了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我不知道他还拥有着什么?我却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一位好丈夫,失去了每天早晨嘴唇上的一枚亲吻,失去了夜晚散步时趴在他的后背上,失去了离别那天他许下的承诺。现在,我却只能傻傻地站在虚拟室里,抱着光年之外的墓碑痛哭。他躺在里面,化作尘土,我站在外面,形若骸骨。”
“在他的墓碑上,同时刻着文明的先驱和卑鄙的背叛,多么可笑的口吻,就像一位西装革履的人物,怀里藏着脉冲枪,嘴上却大谈和平。曾经的我守在原地,守着他分别时给我的承诺,他说他会回家,到那时候他会给我一个拥抱,一个深吻。虽然他不善言谈,但我会守在他身边,听他讲着那些老掉牙的笑话。可是,现在我依旧守在原地,却觉得自己在守着一片墓地。我不止一次地强迫自己,想象他胸腔里铿锵有力的心跳,想象他那总是扎人的胡须。母亲和朋友觉得我得了妄想症,常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还要守在这里,等他回家。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忘记了母亲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疲惫,自私地在自由选择协议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女人以手掩面,渐渐抽泣,心里充满愧疚。
“地球就要死了!”孕妇忽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肩膀微微颤动,泪水里映着癫狂的笑,“你们的好好先生,你们的谦谦君子,刚刚慷慨激昂地赞扬人类的未来,心里却想着如何抹掉人类的过去,他可以随意地在他那温暖又安乐的办公室里起草一份计划,可能手边还摆着从其他星球运来的各色美酒。大手一挥,毁灭整个世界的炸弹就被悄无声息地埋在我的脚下。地球就像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漏风的窗户,漏雨的屋顶,还要被躲在其中孩子打砸,被他们吞进肚子里,哪怕是一时腹痛,咬牙切齿也要贪食眼前的一切。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家远走,就像夏日树梢的鸣蝉不会理会枯栏的蜕一样。”
飞船里爆发前所未有的慌乱,虽是慌乱,却没有盲目乱成一团。有的人坐立难安,双手合握面向地球祈祷;有的人义愤填膺,利用所具有的权限与资源寻求真相;有的人沉默不语,径直驾驶模拟室与黑色堡垒分离……
悲伤、愤怒、沉默……
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选择,在自由意志的框架内,人类的某些行为准则变成特点鲜明的矛盾集合体。一方面,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天赋人权的人文主义赋予其生命、生存、生活以及自由的权力,你可以在生命与生存互相尊重的框架里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框架并不完善,就像多种选项的填字游戏一样,利用相互矛盾的思想去打赢一场并不光彩的“战争”。
女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伤心。淡蓝色印花旗袍下,纤细的身躯,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富有魅力。自地球诞生的那一刻起,她便有了自我意识,就像古代人民幻想的神仙妖怪一样。如今到了地球终结之日,她有些遗憾,又好像心里的那些遗憾被隐藏了起来。
有人入侵了私人数据库,在海量的数据资源中,找到了一份毫不起眼却耸人听闻的文件,文件里夹杂着一件经由多人签署的计划——“死亡地球”。
最吸引人注意力是它的签署日期,与召开全球会议宣布地球移民计划的日期是同一天。按理说这两件事并没有多大关系,签署这文件的人甚至声名不显,或许用的只是一个代号。
不过,这份计划其实早在之前,便被人提出过,不过,早已被全盘否定。原因是由“HGCP”计划实施引起的,有一部分人认为即使以后迁移到其他星球之后,依旧不可避免向宇宙的扩张。如果无法制止,今日的迁移亦是以后的结局,“HGCP”,也就是人类基因变色龙计划,可以极大保障人类在宇宙中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是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有人想要通过炸毁地球,将人类最原始的基因序列就此掩藏,为变色龙计划扫清可能存在的威胁。
这本身就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但世上从不缺少异想天开的人。有人心里信服了这一理念,便会不管不顾的一意孤行,尤其是在那个颓丧的时代里,当有人引领前行,便会有人只管低头跟随。
世界各地放着足以将地球炸成碎片的武器,而留在地球上的人踩在武器上,希冀着飞船的归来。
许薇儿捂着胸口,有些发烫,就好像地球诞生之初,热的厉害,有些事情要发生了,有因有果却没有办法。
其实她觉得自己的时间有够久了,活的时间长了,就容易忘记很多的事,有时候就真觉得自己是那个喜欢清闲时光的女人。
她想回去了,继续守着自己那件房子,还有好多衣服没穿过,好多漫画没看完。
一旦一些事情摆上桌面,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起来,变色龙能够改变颜色,不仅仅只是代表可以隐藏自身。世界各地的武器很快回被指派的机器警察拆除,不能让所有人满意的事,会在阳光下消散。
身穿淡蓝色印花旗袍的女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穿过飞船的防护窗。孩子们送到了新的家园,自己就要回到树下,做一个盼着孩子回家看看的女人。
身后的丫头,哭得很伤心,没有原因,只是伤心。
手掌之下的孩子迟早要长大,可能他会抱怨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抱怨那些刻着信息的基因。可早晚会有一天,他们会在那些螺旋的链条里,看到上面刻着“我爱你”。
女孩与女人隔窗相望。
一个泪如雨下,另一个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