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初雪的时候,山子想起了爷爷。
山子是个山里的孩子,爹娘进城打工,把山子扔给了爷爷。
山子爷七十多岁,没了老伴儿,只有一个山子陪着,一老一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山子淘,天黑了也不愿回家,山子爷做好了晚饭就出门喊山子。
那会儿山子爷身体好,嗓门儿倍亮,山子就算钻进小树林都能听到。山子常想:爷爷嗓门又高又亮,一定会长寿的。
山子爷的确是能长寿的样子。身体也比一般同龄人好得多,常常还进山打柴、下河摸鱼,每个月还翻过几座山去镇子上卖些杂物换回点生活用品。
夏天的时候,山子常跟着爷爷去镇子上。爷爷卖东西,山子就在镇子上来来回回跑着玩儿,一来二去,镇子上好些人都认识了山子,常拿些小玩意儿给山子玩。
但冬天的时候,山子爷是不许山子跟他到镇上的。冬天天冷、雪厚、路滑,山子爷疼山子,怕冻着他,也怕摔着他。每逢冬季,山子只好一个人在村子里待着,和村东的伙伴打会儿雪仗,再和村西的伙伴堆个雪人,玩到天黑了,就听爷爷喊他,要他回家。
山子爹和山子娘是不常回家的,他们忙,只有过年才能回来一两天。山子对爹娘的印象不深,只知道每年冬天,爹娘都会从城里寄回冬衣,爹娘寄回的冬衣,棉衣棉裤棉鞋,厚厚的,暖暖的,山子很喜欢。
但山子长得快,去年的衣服到了今年就小了,袖子裤腿短一截,棉鞋前后顶得死死的。好在山子爹娘每年都会寄衣服回来,山子不至于冻着。
但这年,山子爹娘一直没给山子寄衣服,过年也没回家。山子的衣服接了又接,袖子裤腿花花绿绿的好几块,鞋子前端磨漏了,露出红萝卜头儿似的大脚趾,脚趾上生了冻疮,夜里疼得紧。距冬天结束还有一阵子呢,这可怎么行?
山子大了,懂事了,不比小时候淘了。
山子帮爷爷干活,干完了活儿就坐在村头的路上张望着。望什么呢?是爹娘?还是迟了的冬衣?
山子说不清。
山子只知道,爷爷年龄大了,不常去镇上了。爷爷的身体也不似从前,没法儿喊得震天响了。
山子抬头,看着空中飘过的云。这些云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
山子想不通。
但山子觉得,爹娘就像那云,那么远,不抬头什么看不到。爹娘看山子也像看云吧?不抬头也见不到。山子想。
山子不在意鞋破了,但山子爷在意。山子爷看山子生了冻疮的脚,心疼。看山子疼得夜里睡不着,更心疼。山子爷在院子里踱步,目光不经意瞥见房上那一袋又一袋的玉米。今年气候好,风调雨顺,加上有了山子的帮助,收成很好。
玉米?对,玉米。
山子爷一咬牙,见天色尚早,就扛上一袋本留着当粮食的玉米,去了镇上。
傍晚,山子扛着柴回来,见家里没了爷爷,问了人才知道爷爷中午匆匆忙忙往镇上去了。
等会儿就回来了,山子想,生起火,准备做饭。
七点多,爷爷没回来,山子将饭菜放到锅里温着;八点多,爷爷还没回来,山子在屋里不安地踱步;九点多,爷爷依旧没回来,山子坐不住了,叫上隔壁大他八岁的黑子去寻爷爷。
过了两道梁,山子看见一双新棉鞋,棉鞋的里子雪白。再往下一瞅,下面的雪坑里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是迟迟未归的爷爷。
山子爷嘴微微张着,山子远远站着,仿佛看到小时候,那时自己淘气,傍晚躲在树后,看爷爷围着围裙从屋里出来,喊他回家。
山子又想起之前看到的云,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朵流云,没有归宿。
山子爹和山子娘都回来了。
葬了爷爷,锁了屋门,带走了哭成泪人的山子。
一晃儿,又几个冬天过去了。
夜里山子突然醒了,一回头,窗外正飘雪呢。一片一片,晶莹洁白。
山子看着雪,莫名地想起了那年爷爷给他买的那双棉鞋,棉鞋的棉花也是这般干净纯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