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辉,红澄澄的亮着。这个点,小镇上的人最多。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脸蛋红灿灿的,很是喜庆。小镇有一座长桥,有些年头了,但没有人知道那座桥具体是什么时候建的。
那座桥差不多算是荒了,很少有人走。我去采风的时候,青苔快要爬满整座桥。
我常常握着画笔从落日西垂呆到皎月高悬。初春总是在夜晚凉薄的刺骨,可我并不在意。黄昏的光影变幻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是迟钝的,所以呆了好几个傍晚,才发现在春日的晚风里瑟缩的不只有黄昏,还有他。
他只穿一件粗布的马褂,露出两只有力的臂膀。板寸头显得五官更深邃了,我隔着清冷的晚风和他对视了很久。男孩有点奇怪,他的打扮与这个季节属实不搭。我在内心腹诽着这个不说话的男孩是不是不大正常,或者说痴傻。
接着就听到男孩不以为意的嗤笑。有一种做坏事被抓的羞耻感,我羞红了脸。
这人,怎么跟会读心术似的。
我扭开头继续画画,他不开口,我也没吱声。一连好几天,我们都这样呆在这座荒桥。
我作画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蹲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的画技确实谈不上好,也没勇气去迎上他打量的目光。他的目光没有敌意,可也算不上温和。
我是一个小学老师,教数学的。我最崇拜的人不是高斯,而是莫奈。我喜欢画画。虽然我对事物的感知能力总是很差,怎么也抓不住细节,画的也不好,但这并不影响我热爱绘画。
穿马褂的男孩看着十七八的年纪,总爱叼着从桥边拔下的狗尾巴草。我猜,他是逃学出来的。但他的年纪已经不归小学老师管了。他安安静静的呆在我旁边,倒也不错。
可是,他蹲在那座荒桥,整整看了两个星期。我开始不淡定了。这小孩,逃学也有个限度啊。
那天傍晚,夕阳依旧又红又大,照在桥底浅浅的水上。当我搁下笔的时候,他已经来了。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地蹲在我身后。除掉他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和他眼神里的吊儿郎当,看着还是蛮乖的。半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把头转过去看他。他好像也没想到我会转头看他,但也没怎么错愕,只是微微眯着眼睛,带着嘴角的笑意,毫不避讳地和我对视了。
“弟弟,你都逃课两个星期了。”
“我没在上学。”
没上学?这个年纪不上学?
我还没察觉自己的目光逐渐充满了同情和怜惜,便听到男孩有些无奈的嗤笑声。
他摇了摇头,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我说,“你别乱想。我……”说着又挠挠脑袋,拿着树枝在春日的土地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全是大的吓人的数字。他在换算,难不成他用的日历跟正常人不是一套?真够神奇的,哪有人要换算自己年纪的啊?
“我,二十四了。”
“那你看着,还挺显小的。”
“那你呢,看着不小了,怎么那么闲?”
“画画就叫闲吗?”不对,我为什么要回答他?他可真不会说话。
“原来,你是在画画啊,看了这么多天,我今天算是明白了。”
“你!!!”
“得,当我没说。不过讲真的,你真没什么绘画天赋,顾薇。”
“你也太没礼貌了。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每次画完不都写在画上的吗?”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把脸急得通红。
“哈哈哈,你快画吧,太阳快彻底没了。”
桥边只有两盏黄橙橙的路灯,有时亮有时不怎么亮。四周静悄悄的,树木森然,影影绰绰的。在夜晚不怎么明亮的光线里,却有一种不明的可爱。
我拿出相机,想要记录下来。可我刚按下快门的时候,天就亮了。
小镇的晴天很多,白天的时候阳光总是很好,晒的人暖洋洋的。
学校办公室里的那张桌子上铺满了小学生的练习册,我手里拿着红笔。
“顾老师,下班一起去逛街啊。”
说话的是个头发大波浪的女老师,一身满是春天气息的碎花裙子。我并不记得,办公室里有哪个老师烫的大波浪卷啊?
我失了神,愣了好久,“对不起啊,我下班后有事。”
“呵,顾老师每天都忙什么呢?忙到没时间和我们这些同事一块逛街啊,怕不是看不上我们吧?”
这个说话的我知道,二八分短发,总是黑白灰的职业套装,没错了,隔壁班语文老师,姓徐。
“不是这样的,徐老师。我是要去……”
画画两个字,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楼层的黑板报是我负责的。向日葵画的像枯草,被老师和学生笑了很久。
在我急得额头冒汗的时候,又回到了黄昏的荒桥。这次的我没在画画,是在抓鱼。穿马褂的少年,手里的树枝上插着一条鱼,我叫他阿莫,让他快教教我怎么能捉住鱼。
“你看这多有意思啊。你画画不能总是坐在那,你要感受它们。”
很多场景失控了一样往我的脑海里窜。阿莫教我画了人像,我记不住人的脸,他就一点点告诉我该在什么位置下笔。阿莫说那是我画的最好看的画。他还给我捉了蝴蝶。蝴蝶的彩色的粉印在画纸上很好看。
我和阿莫就这样认识了。虽然他总是吊儿郎当的看着也不靠谱,可每次听他说话总是很开心。我很久没有和人斗嘴了。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和我爸。
可是,我爸妈呢?为什么我回家总看不到他们?
手机跳出来一条新闻推送,我点开来,H市灭门凶杀案。
“一名40岁左右的嫌疑人因生意恩怨杀害3人(2男一女),打伤一人。目前,嫌疑人王某仍在潜逃中。”
“幸存者患有面孔遗忘症,即脸盲症。因无法识别凶手的脸,陷入严重的悲伤和愧疚,目前正在市医院精神科治疗。”
遭遇不幸的那家人,姓顾。
我,都想起来了。
“顾薇,醒醒吧。有我在,噩梦就会散去的。”
我听到阿莫的声音,可我睁不开眼睛。我陷在快要窒息的黑暗里,阿莫的声音头一次这么轻柔,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没由来的慌张逼迫着我双手扑腾着去抓阿莫。
“顾薇,挫折会来,也会过去,眼泪会流下,也会擦干。没有什么值得你悲伤气馁的。”
“因为,你还有着长长的一生,温暖和幸福,也一定会来的。”
“我要走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就由我一个人来保管吧。你只要负责开心就好了。
“顾薇,你是我见过,笑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我叫貘,食梦兽的貘。”
“你的噩梦,我笑纳了。你以后,再也不要有这么苦涩难熬的梦了,太难嚼了。”
“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阿貘的笑容依旧没心没肺,只是这次多了两行泪水。眼睛红红的他,一点点消失的他,看着却满足而高兴。
我拼了命的伸长手去抓住他,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周遭一点点明亮了起来,细碎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
“醒了醒了,快,顾老师醒了。叫医生啊……”
刺鼻的消毒水味尤为浓烈,围在我床旁的几个女士,按照发型和衣服来看,应该是我的同事。徐老师一贯冷厉的表情这次竟出奇的温柔,要不是那身万年不改的职业套装,我都不敢认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其他几个长头发的老师眼睛也红红的。
我在想,自己是得了什么绝症吗?她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得说着学校里的事,我听着很开心。终究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警察来找我做了后续的笔录,几个老师不放心地叮嘱我,叫我不要乱想。
我仍然需要时间去调整,可心里没有那么压抑了。我想,如果家人还在,他们也更希望我开心吧。
学校给了我很长的一个假期。我去看了很多展览,很多场黄昏,燥热的夏天和蝉鸣一起来了。雷打不变的,我会去荒桥那边画画。夏日的风景会更浓重一点。我坐在那的时候,晚风很温柔。
我之前寄出去参赛的作品也有了回复。我仍然无法做到一个合格的印象派画家,只是误打误撞在抽象派新生代画家中有了一点名气。
我获奖的画里,大致可以看出是一个穿马褂的少年。
我总觉得,画里的少年会在某个春日的夜晚来找我。
最近我在看《山海经》,里面记载了一种食梦兽叫貘。我依着书里的描述画了很久的画。这个身体像马,鼻子像象,脸像狮子像好多好多动物的神兽,我依旧画的一言难尽。靠噩梦为食的貘,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我想,他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是那种见过很多苦难和难堪,但仍然有血有肉。他大概会有很明媚的笑容还有不羁的性格,或许有点吊儿郎当,但足够真实热忱。写实依旧画不好,我就尝试着画抽象吧。
貘的话,吃噩梦已经够苦了,那就给他的背景用黄昏的色调吧,甜甜的那种。
“傻的可以,给我这么酷一人搭这种粉嘟嘟的颜色,娘们唧唧的。”
窗帘扬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窗外的天空蓝澄澄的。
那个穿马褂的少年好像叫阿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