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途睁开眼，见到一个方下巴中年男人坐在旁边的石块上抽烟。
“你冷吗？”方下巴吐了一口烟圈，眼神并不与苏途交接。
苏途听得莫名其妙，但是经方下巴这么一说，确实觉得下半身冰冰凉凉。他撑起身子一看，发现外裤、秋裤、内-裤，全都不翼而飞。
苏途愣了一下，接着竟然笑起来：“有意思。”昨晚发生了什么？苏途拼命回想，却感觉记忆被生硬地切割得只剩下一半。
方下巴男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逗留在苏途的小腹上。“冷得发抖，看来你的肉体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有一个比内-裤消失更有意思的地方。”
方下巴掐灭了香烟，走到苏途身旁蹲下来，用食指划过他的小腹。“你的身体，有缝合的痕迹。”
苏途看着自己的肚子，并未看出所谓缝合痕迹，于是转头直视方下巴的眼睛：“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地方，又脱掉我的裤子说些奇怪的话？在拍短视频吗？”
这回换方下巴愣了神，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笔记本，在“面容俊朗，红发马尾辫，左颊上有一条细长疤痕，棕色瞳色”底下，又草草记了几个字“疑似奇迹狂热”。
然后耐心回答苏途的问题：“我叫班农，姑且算是裁判厅的一名干事，你知道怎么去裁判厅吧？至于你为何光着屁-股躺在废墟里，我也很想弄明白。”
苏途扶着额头，又笑了：“有点意思。”他的大脑在飞速建构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昨晚发生了什么？总感觉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乃至于忘记自己曾是个很没耐心的臭脾气。
相比昨晚跟格罗格分享番茄的自己，他已经失去了出生以来一半的记忆。包括关于挚友格罗格的记忆。盘踞在迷失的记忆之上的，是掌握了八百个末神真名的奇妙生命体，但此时的苏途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个会飞的眼珠子是什么？”苏途对半陌生的世界充满了不可抑制的好奇。
班农四下搜寻，才发现苏途口中的眼珠子：“哦，乙型球状多功能执法记录机器人，大家一般叫它乙型球球……要么跟随执法人员，要么被派出跟踪可疑分子。可疑分子，你是执法人员吗？”
苏途耸耸肩，想站起来，班农拉了他一把。这会儿他把上身的大衣脱下来，两只袖子系在腰上，整件大衣垂下来遮住下-体。
“乙型球球设计得小巧隐蔽，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它。”班农拿眼瞥了一下苏途，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就换了个话头，“在我看来，就跟蚊子一样讨厌。你讨厌机器人么？”
苏途不经思考就回答道：“假如真有蚊子机器人的话，我会讨厌的。但是，你刚才说它是执法记录机器人对吧？是不是表示有可能记下了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
班农笑了，又点起一根烟：“确实如此。”
“所以，你也不是什么正经执法员，不然你早就调取那个机器人的存储资料了。”苏途这么说是在暗示方下巴，既然不是执法员，就不要轻举妄动。
班农挑起一边的眉毛，弹了弹烟灰说：“你很爱动脑子，这很好。不过你猜错了，我的‘权限’还是蛮高的……比如无条件击杀我判定的‘奇迹狂热’感染者。事后写个报告就好了。”
苏途观察方下巴的一举一动，对方的肌肉很放松，并不像是警戒状态：“所以你想做什么？既不问我名字也不调取资料，只是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渎职吗？”
班农被他的话呛到咳了两口烟出来，郁闷地用手挥赶面前的烟气：“会有专人去做的，你就别替我-操心了。像我这样的大叔，早就学会怎么克制好奇心了，这一点你该学学。”
苏途点点头，对眼下的情况做出了最基础的判断——自己昨夜卷入了某个与奇迹相关的事件，很有可能被送去奇迹裁判厅，而面前这人只负责简单地照看他。
奇迹裁判厅顾名思义，是负责处理奇迹相关事务的官方机构。那些送往裁判厅的人基本都失去了下落。
苏途心里计算这些小九九的时候，空中传来“嗡嗡”声。目光放去，是一架方盒状的无人飞行器，它继续瓮声瓮气地发出警告：“本机即将降落，请勿触碰；本机搭载微型安全平台，请勿触碰！”
“什么鬼，这不是抢劫犯最爱的机型吗？早都淘汰了还拿来滥竽充数……”班农咕哝道。
看着无人飞行器放射的警戒红光，苏途心里一紧：糟了，还没有确定我的逃跑路线，貌似就来了个了不得的对手。
班农的话更是让苏途深感不安：“所以说，虽然这些嗡嗡乱叫的机器人很讨厌，但是人类也没法离开它们啊。”
方盒子降落在地上之后，自动铺展开来，里面盛放着一条折叠整齐的运动裤。原本紧张兮兮的苏途一时无言以对。
“半个小时前帮你点的外卖，穿上裤子我们就可以出发了。”班农轻点指尖，掐掉半截烟灰，“不然带着一个裸男乱跑，遇到其他部门解释起来也挺麻烦的。”
苏途倒是松了一口气，穿上裤子，但是脑子里回荡起一个无法驱散的声音：你的工作涉及灰色产业，老老实实跟他回奇迹裁判厅就太被动了。这个无人机防卫系统设计有重大缺陷，我教你……
苏途形同提线木偶一般靠近无人机。
脑中声音继续指导他：看好了，等它收起支架起飞的一瞬间……就是现在！
班农疑惑地拿开烟嘴还没反应过来，苏途跨步腾空，伸手抓住刚收起四根支架、处于升空怠速状态的无人机。无人机在晃荡中颤悠悠地尖锐鸣叫：“非法袭击，安全平台启动！非法袭击，安全平台启动！”
无人机的微型安全平台立马放射麻痹电流，然而苏途死命摁住无人机，操控电流的放射方向，那道无人机射出的弧光正中班农。
班农瞬间瘫倒在地上。苏途趁这机会掠走乙型球球，飞速逃跑。
过了一会儿，班农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又点了颗烟，然后深深吸了一口。腕表传来一条消息：据记录仪显示您非法袭击商用无人飞行器，请支付修理费用1280法币。该信息已在公共安全局备案。
“用已淘汰的重大缺陷机型送外卖，居然还敢叫我赔钱……”班农的手和嘴唇麻痹过后还在继续痉挛。
那个裸男也是心大无脑，换别人估计就当场击毙他了……
苏途在清晨的冷风里狂奔，渐渐觉得身体热起来。宵禁还差几分钟结束，但是已经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市民蹑手蹑脚走上街头，疑惑地探头张望，正好迎上暖黄色的秋日阳光。假如没有班农破费买的裤子，他们还能看到一名裸男。
苏途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觉得脑子中一直有个声音在骂自己：你的逃跑路线有没有搞错啊！
但是苏途觉得身体简直受到三方势力操控。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脑子里明显区别于自己的声音，还有就是身体的自主行动。这三者对身体的掌控力，一个比一个强。
这就导致他奔跑的时候顺拐，偶尔还面部扭曲。等到他站定在裁判厅建筑群围栅大门的时候，整个人呆住了。
脑子里的声音没好气地说：什么叫自投罗网？服了。
奇迹裁判厅是少见的低层连栋建筑，但是占地面积颇大，有种围了篱笆的郊外大别墅的感觉。
愣了没一会儿，苏途身后转出来班农：“跑得挺快，有我一半快了。”班农拍了拍苏途的肩膀，然后朝大门的虹膜门禁喊话：“恶罗骑士团黑铁城支团团长班农，这是我的工作证，麻烦放行。”
门禁机器里传来冷淡的女声：“您好，请问您的内部对接人是？”
“穆克修士。”班农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还没等女声结束就给出了回答，“对接编码六个八。”
“验证通过。”女声似乎更冷淡了一点，“建议到勤务室更换对接编码。”
班农不以为意，领着苏途一路进到奇迹裁判厅建筑圈内围。巨大的连栋建筑正中央配置了一道恢弘宽大的青铜门，开启的瞬间苏途竟有种想要拜倒的冲动。
穹顶很高，没有架椽和过梁，乍眼一看内部空间极为宽阔、干净。似乎除了远远的布告台和玫瑰窗就没有别的内饰。等苏途把目光放低，才注意到两侧墙上的玫瑰窗下都是一个个门洞，无疑是通往各种办公室的。
“班农，这次只有你一个人？”阴沉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苏途这才注意到布告台后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黑袍男子。
班农向黑袍男子扬手示意：“穆克。其他人休假来着。”
“喔，羡慕。我们聊聊正事吧。”穆克的声音十分冰冷，听不出所谓的羡慕。
班农清了清嗓子，正经地回答：“穆克，子午塔那边的情况基本上弄清楚了，旁边这位是‘意外收获’，现场连执法记录机器人都有。调查报告今晚就能给你。”
苏途看出来，尽管两人说起话来像老朋友，但是穆克的职级显然比班农高。前者对于后者的回答只是微微点头道：“真是，奇迹。”
班农有点没话找话了：“你懂的，一切都是神明的指引。我呼唤了‘线索’奇迹。”
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奇迹吗？苏途暗自思量。
“修士，你觉得奇迹到底是什么？”令在场的人，包括说话者本人脑内奇妙生命体都惊讶的是，这句话是苏途问的。
不知道是出于保护，还是单纯不满，班农没好气地打断苏途：“拜托你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但是穆克一摆手，示意班农没事。他自己从阴影里缓慢踱出，从高高的布告台走下来。沿着漫长的红色金纹地毯边走边说：“我很久没有思考这样本质的问题了。班农，你觉得奇迹是什么？”
班农脱口而出：“神明的恩典。”这是教科书式回答，或者说，就是教科书上的回答。
穆克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苏途。
后者思考了很久，然后昂首回答道：“是一种异能。”苏途的这句话让班农皱起了眉头。
穆克摇着头，走到两人跟前：“很接近它的本质了。”
苏途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人明明在摇头，嘴里却基本赞同我的说法？
“你很有天赋。”穆克竖起食指，眼神里充斥着一种野兽才具有的凌厉与凶残。
这人不对劲。苏途脑子里的声音这么说。
无由的恐慌席卷了苏途的大脑，他听见自己脑海里在咆哮——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