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异闻
「舞台终将落幕。」说完,黑衣人将人偶抱到膝上。
「有开幕就必定有落幕,又为了下次的开幕而落幕。」
『您是说幕么?』少女穿着艳丽的振袖,喀哒一声地转头询问黑衣人。
「是啊。」黑衣人出声笑道。「真是个适合落幕的美好夜晚啊。就像梦一般美好。」
少女也笑着依偎在黑衣人的胸口。
『夜之魔物呢?』
「会到手的。」黑衣人笑。「只要你别吃醋。」
『唉呀,您又欺负人了。』
「原来如此,你也等不及了呀。」
『讨厌,您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从背后抱住少女,笑着将她放在膝上。少女抚着黑衣人围住自己腰部的手。
『奴家以为相公要的是火焰魔人哪。』
「我中意的是闇御前。」
『他俩不都是夜之魔物么?』
「不一样。」黑衣人注视着少女,用手抬起她的睑。
「好清澈的眼眸。」说着,他出声轻笑着。「常也有这样的眼眸。」
说完,黑衣人轻抚着少女的脸颊。
「所谓的闇夜,既非黑也非白,而是被同种东西给填满的产物。」
『夜之魔物呢?』
「也只是被某个东西给填满、同化的人罢了。」
黑衣人拿起少女的手,连同小小的手腕一起握住。
「之前我曾说过,内心已染成暗夜的人,说不定看来反而像菩萨。所谓的菩萨,就是用愿望填满自己的人。希望众生得救,希望众生向佛。无论为何,他心中就只有一样东西,一个纯粹无比的愿望。」
『愿望?』
「没错。夜之魔物也是。无论那个愿望是黑暗还是光明,是把人推入暗夜或是成为救赎之光。」
黑衣人把少女抱起来。
「一心想见到心爱的男人,连想和他白头偕老、想得到他的欲望都没有,只是想见他一面。心中被此稚拙愿望填满的你,不就因此超脱人性、升华为魔物了吗?」
少女微倾着头,黑衣人抚摸她。
「常啊,他也同样升华了。」
『直呢?』
「直有杂念。他执着于证明爵位是自己所亲手给常,而不是被初子夺去的东西;执着于牺牲自己成就弟弟,那种对自己的怜悯和自我满足,对世态人情的绝望,以及对自己的嫌恶。」
黑衣人说完又笑了。
「常就没有那些东西。」
喀哒。少女更加倾着头。
「常的心中,只有将一切还给直这个心愿而已。」
黑衣人边说边举步走入暗夜之中。
「他一心只想将自己拥有、但直却没有的一切都还给他,只是这样而已。」
夜晚吞没了黑衣人,在那里只剩下黑暗。
一
斩杀完牺牲者柔软的身躯,常在女人倒地之处倾倒准备好的小瓶子。透明的液体落在女人发上,沾湿了发髻,他对着濡湿的地方丢下提灯。
澄澈的朱红色花朵绾放,女人发出悲鸣拚命挣扎。常无视于引火上身的危险,伸手抓住女人的身体拖到栏杆上。
他异常冷静。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就算此时警方冲上来也无所谓,到时只要一口气往下跳就行了。
虽然女人凄惨地尖叫苦,却没半个人爬上楼来。女人痛苦地撕扯着头发,常用她当火种点燃绑在栏杆上的纸人,就像在五重塔那时一样。
常用力将女人推出栏杆。她身体的重量、挣扎的手感,当这些突然消失后,心中只留下空虚。
怨你自己不该傍晚时独自在此吧。常对着栏杆外瞥了一眼。当他正打算戴上宽檐斗笠时,一个身影飞奔至阳台。
终于结束了。常心想。
但那个影子感到后,却一把抢走斗笠,将它扔到栏杆外,还将自己身上穿的和服外挂脱下来披在常身上。
「左吉……」
左吉只是看了常一眼,便抓住常的手腕,直直地往楼梯走去,不发一语地开始下楼。常也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即将闭馆的「十二阶」中,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就连少数的参观者也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下到四楼时,他们和铁青着脸冲上楼的人们擦身而过,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常。
那算是一种催眠吗?常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人世的亡灵。事实上,常确实成了亡灵。在直死掉的时候,在直从五重塔上跳下去的时候,他也跟着死了。
左吉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抓着常的手离开「十二阶」,甚至连入口处有人讶异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仍冷静地回答他不知道。
直到他们离开摊商林立的闹街来到千束时,左吉才终于松手。
左吉用力地甩开常的手,顺势回头看常。他的表情极为扭曲,像是在拼命压抑想痛哭的冲动。
「常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您为什么要……」
常微笑着。「火焰魔人没死,只是这样啊。
「常少爷!」
「火焰魔人就是鹰司常熙啊,左吉。直就是被他害死的,被那个贪图爵位、十恶不赦的弟弟给害死的。」
「常少爷,您在说什么?!」
左吉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困惑、并且打从心底感到愤怒的样子。他愤怒得连对着常大吼都做不到,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向警方告发常。
他对常的关爱,令常那么高兴和感激。常突然笑了。
「直曾经像那样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呢。」
常这么一说,左吉的脸更加扭曲了。
「我们曾经一起走过迷宫。我在奇洛馆里等着直时,不禁想起这件事。」
「奇洛馆?」左吉睁大眼睛。
「我们越往前走,就越找不到出路。我怕得不敢再走下去,甚至哭了起来,直嘴里虽一边叨念一边责备,却一次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说完,常对着左吉微笑。
「直真的很喜欢在小巷子里四处乱走喔。他一边嫌我碍手碍脚,却还是一定会带着我,即使我因为迷路哭了,他也绝不会放开我的手。我真的很喜欢那样的直。」
「我夺走了直那么多的东西,一定要亲手还给他,但是连直唯一无法被我夺走的东西,如今都落到我手中了。」
常望着自己的手。那里除了暗夜的气息之外,什么也没有。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直被人指责,说鹰司家的长子不但是个被母亲抛弃的不肖子,还是个为了爵位滥杀无辜、甚至连弟弟都打算杀害的大恶人吗?难道要我这种人被大家同情怜悯,却任由直被众人唾骂吗?」
常看着左吉。「只有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常少爷……」
左吉一睑茫然失措的表情。常对着他微笑,将手伸入怀中。
「你能不能别露出那种表情?现在才发现事态严重,已经太迟了喔。因为我已经杀死很多人了。」
「您说谎!」:
「是真的,已经有六个人死在我手中了,今天这个女的是第七个。」说完,常笑了笑。「对了,还包括直和那些被直杀死的人呢。说来,他们也等于是被我害死的,这样算一算,就有十个人了。」
常从怀里伸出手,他的掌中握着锐利的爪子。左吉惊骇地瞪大眼睛,在常向前踏出一步、挥下高举的爪子之前,他都无法动弹。
爪子深深地剌进左吉的颈部。
或许是下意识地,左吉伸手想拔开爪子并将之推开,常俐落地拔出爪子,又再一次挥下去,这次瞄准的是气管。
咕噜。左吉满是鲜血的喉咙中传出闷哼。常弯下腰再次挥动利爪,这次虽然想瞄准头部,他却已经看不见攻击的地方了。他挥下手腕时感觉到坚硬的触感,这个撞击使他落下眼中满溢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常…少爷……」
左吉抓住常的衣襟。常轻抚着他的手,透明水滴不断落在那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的粗糙手掌上。
「原谅我吧,左吉。」
左吉的手从常温柔包覆的手中松脱,搔抓的手扯开了常的衣襟,露出白色胸口,留下黏糊的血指痕。
「这个罪我会在九泉之下偿还你的,到时随你怎么苛责我都可以。」
「常……」
「于公于私,你都那么忠心待我,我真的很敬爱你。」
左吉跪在地上,茫然地抬头看常,然后倒了下去。常也跪下来,将爪子尖端对准左吉的俊脑,轻轻地抬起身体,顺着体重插入。他不希望左吉受太多折磨。
左吉在这一击之下毙命,常在夜色中跪着,凝视他的背。小的时候,他有多少次伏在这背上,又有多少次在上面沉睡过啊。
常痛苦地转开视线,望向天空。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
「您养育我的恩德,疼爱我的慈祥,我都感激在心。但是……」常闭上眼睛。「我恨你,初子夫人。」
二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常单膝跪地,用手撑着身体,白色花办静静地落在他背上。没有落在他背上的花,则将铺在地上的毛毡染出零星的白色。
「我和直,都只不过是傀儡吗?」
沉默与黑暗。耳边几乎可以听见飞舞的白色花办撕裂虚空的声音。
「因为有初子夫人,我和直才无法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能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甚至见面就必须像仇敌一样。」常的话语像樱花般落下。「我好心痛,又好内疚,因此我至少要将直被夺走的东西还给他。但是直也和我一样,而且还抱着必死的决心……」
常抬起头,无依地环视沉默的众人。
「不但杀害无辜的人,还看着直在我眼前咽气,甚至把我爱如兄长的左吉杀死……」夜晚的露水静静地滴落。「这些给家人带来奇耻大辱的丑闻,我原本打算一肩承担,甚至承受生生世世堕入地狱的痛苦。你说这些全都……」常的声音中断。「全都是初子夫人的……」
花办零落地飘落堆积。
「如果这是命运,我无话可说。但我为什么要生为有灵魂的傀儡?如果没有灵魂就好了!如果没有心就好了!如果我只是任由初子夫人操控的人偶就好了呀!」
常再次伏在地上。新太郎只能注视着他,听着隐隐传来的恸哭声。
这是在帝都流传的奇谈的结束。
面对这个令人无法想像的悲惨结局,新太郎感叹地仰头望天。
「这两个人,心中竟然都想着同一件事啊。」
是啊。万造说。
「平河兄,您知道占星术吗?」
「是西洋的星座占卜吗?」
「嗯。根据出生星座的运行,人类会活在注定好的道路上。那么,同一天出生的两个人,不就会有极为相似的人生吗?他们被称为占星术的双胞眙,就像直少爷和常少爷。」
是吗?新太郎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他催促着万造,然后突然皱起眉头。
「万造?」
「是。」
万造的睑上笼罩着阴影,他似乎没注意到新太郎惊讶的神情。
「现在想想也很奇妙。你说的那些话,全是以妖魔鬼怪存在于世上为前提的不是吗?」
万造回头看向新太郎,脸上浮出「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那种话」的表情。
「你不是说世上根本没有妖魔吗?那么,你是承认它们的存在了?」
万造出声苦笑:「应该是吧。」
「可是……」新太郎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他注意到万造脸上奇异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吗?平河兄。」
「有什么不对吗?你……」
新太郎更加困惑了。此时他耳边响起响亮的高喊。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声音从远方靠近,夹杂在周围的人声和脚步声中,很难听清楚。
「……外!天皇——」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喧嚣像是风停了般突然静止,清晰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号外!天皇——驾崩——!」
这一瞬间,似乎连花办都忘了飘落。
好几个人不禁喊了出来,桂井老管家将手伸进怀里。
「快,谁去买一份回来!」
站在布幕附近的女佣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从桂井老管家那里取了零钱的女佣追在她后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说过陛下身体不好的传闻啊!」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万造笑了笑。「大概消息封锁住了吧。啊啊,陛下终于崩逝了吗?」
万造语调中隐含着些许愉悦,新太郎讶异地回头直盯着他,同时眼角余光看到辅站了起来。
「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吗?」
万造笑道:「当然严重了。陛下可说是大和国的基石,支撑天下的砥柱,还是自神武天皇(注)以来,历经一百二十二代之后才出现的咒术师啊。」
新太郎眨了眨眼,他完全不了解万造话中的意义。
注:神武天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后裔,在《日本书纪》中被称作为神日本磐余彦尊,在《古事记》中则名为神倭伊波礼毘古命。传说他建立最早的大和王权,为日本开国之祖与天皇之滥觞。
「你在……」
「信长公不是咒术师,家康公才是,因此天下才会落入家康之手。同样的,陛下是稀世的咒术师,也因此才能成为帝国之主啊,平河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万造回头看着新太郎笑了。
「陛下这段时间一直状况不佳。事实上,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病重濒危了。」
新太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万造依然满面笑容。新太郎对他的笑容感到些许恐惧,又对号外声和喧嚣声突然停止,以及出去买快报的女佣一直没有返回感到怪异。
「因为如此,辅少爷当时才没见到陛下。所以啊,平河兄,藏在夜晚深处的鱼儿们,正趁着镇压住黑闇的力量逐渐减弱,从水底爬出来了。」
「夜晚的……鱼?」
新太郎注意到夜色逐渐变浓,比平常还要黏稠的闇夜覆满了四周。这不是他的想像。否则,从万造脚边如墨般扩散并往上附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大和国从一开始就是人类和魑魅魍魉的世界,但两者从未和平共存,而是神武天皇以咒力镇压魍魉、建立朝廷,才勉强支持了两千五百年。因为国土扩大而被驱逐消除、含恨而眠的妖魔鬼怪不知有多少。就算趁着此次机会爬出闇夜旁徨人间,可是人类啊,却又藉着佛法和阴阳道施展各种小聪明;更别说后来出现的佑宫(注)拥有强大无比的咒力,我正以为呈毫无指望了呢。」
花办在更加黏稠的夜色中静静地落下,万造连胸口都已隐入闇夜之中。
「这都是托新政府的福。他们高喊着维新和开化,将古老的东西全部斩断舍去。心诚则灵是迷信吗?不是,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论多微小的咒术也还是咒术,排除掉所有咒术,甚至将自古融合神佛为乾纲的智慧,全都给解除松开了。」
闇夜吞食了万造的头部,在新太郎眼前只剩下人形般的黑影。
「你果然是……」辅出声喊道。「我就觉得你的气息异于常人。」
「劝您一句。」闇夜中传出吃吃的笑声。「您确实是能力强大的咒术师,但最好别以为能与我抗衡。」
「你这家伙!」
「或者,您根本看下出我们之间的差别?」
辅愤恨地咬着唇。「我怎么看你都像人类……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咯咯的笑声响起。
「国家唯一的依靠佑宫,由于失去了守护的咒术而痛苦哀叹;即使爬出来的魑魅魍魉在宫城内侧大闹,他也只能含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平河兄,您知道能够毫无顾忌地在帝都内兴风作浪,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吗?」
闇夜中传来了忍俊不住的笑声。
注:佑宫:明治天皇幼时的名字。
「被时代所扭曲的,就是这些怪物们啊。跨越两千五百年,被曲解、被污蔑的怪物们。什么爵位、什么武士的体面,跟至今仍受到扭曲压迫的怪物比起来,实在是太渺小了。」
「万造。」
「京都做为首都的时间太长了,积蓄在地下满满的怨念正沿着裂缝喷发出来。国家的根基就在宫城里,但这座宫城却摇摇欲坠。看穿这一点的家康公特地将国都设到遥远东边的江户小港口,打算藉着理想的风水重建一个干净纯洁的首都。人类可真是愚蠢啊。大批人们涌入首都,来不及除去所有蠢动的闇夜鱼儿,只能一股脑儿地用盖子将它们压入地底。更别提新政府的作法……」
万造乐不可支地笑道。
「各位看看此处。这里是宫城的鬼门,特意建来镇压的东叡山(注一)被烧毁了,新政府不但不重建,还将它改成公园。不管佑宫在宫里如何祈祷,也只是杯水车薪,更别说佑宫现在已经死了。」
「这究竟是……」
「新的时代来临了啊,平河兄,就如您所希望的那样。但到来的新时代不一定是好的,甚至可能不属于人类呢。」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虽然辅这么说,万造只是回以笑声。
「您打算怎么阻止呢?佑宫已经不在了哟。」
「我们……」
「两千五百年了,你们这些偷懒怠惰、腐败至极的咒术师还能做什么?以皇室为首,公卿们全是术者巫觋的后裔,土御门和仓桥两家更是为此而保留的纯正血统。你身为他们的末裔,连我一个人都无法收拾,又要怎么阻止时代的变迁?」
「为此而保留的纯正血统?」
新太郎发出疑问,万造笑道。
「初子夫人非常憎恨熙通爵爷。她生在仓桥家,知道国家的根基就是咒力,但熙通爵爷却对之嗤之以鼻,认为只有西洋的东西才可靠。如果是以教宗为信仰中心的天主教也就罢了,但就连那个天主教都已腐败衰微,如今席卷这个腐败堕落的世界的,是完全不知何谓咒力的新教(注二),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万造更加忍不住笑声。
「就拿瓦斯灯来说好了,平河兄。我们这些住在夜晚深处的魔物虽然畏惧白昼的光芒,但瓦斯灯这种东西哪,就算放几千几百盏在身边也是不痛不痒,因为它不具有任何咒
注一:东叡山:东京上野宽永寺的山号。
注二:新教: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后,因反对罗马教皇的统治,而分裂出来的基督教各教派的统称。
力。」
万造咯咯地笑着。
「中国大陆有汉王朝衰微,西洋有天主教衰微,大和国则是朝廷衰微。美好的世界来临了,虽然有妖魔趁乱从中国大陆和西洋混进日本,但我们会有办法应付的。」
「可恶的家伙!」
辅吐出这句话,却遭到对方的讪笑。
「我们就别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了,我也不想与鹰司家的人为敌。我们能有今天,还是托熙通爵爷的福呢。」
「你胡说什么?」
「他不应该主张开国的。国家原本受到咒力的重重保护,却因此开了一个漏洞。日本根本不需要开化。原本守护国家的东西,竟被视为迷信而遭到摒弃。」
「父亲……他只是不了解而已。」
「您说得没错。他协助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在暗中积极地帮助井伊直弼、劝说天皇陛下,甚至还以对外贸易为诱饵说服沿岸诸侯,自告奋勇跳出来当通译,最后完美地签下了不起的条约。不只如此,光他看到清国悲惨的命运,全力反对承认领事裁判权(注)这一点,就足以令人佩服。」
万造愉快地笑道。
「熙通爵爷和诸侯联手缔结柿香同盟,集资投入庞大的横滨建港工程,然后买下横滨所有要地,加上对外贸易的利润,为他积蓄了庞大家产。世人将他捧为对外交涉的天才跟稀世外交官,连政府也对他另眼相看,他便得意起来,联合井上馨要创造一个不受列强欺侮的国家。要高喊欧化或开化可以,但在那之前,至少要先看清楚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吧。」
辅只是咬着嘴唇。
「理性主义吗?西洋文化吗?就是这些破坏了镇压我族类的重物,我们可是感激不尽哪。因此初子夫人才会对常少爷说,熙通爵爷会毁了整个国家。」
「怎么会……」新太郎喃喃自语。
万造满含笑意地回答:「小里夫人是初子夫人亲自挑选的,为了让流有咒术师浓厚血统的摄关家,和仓桥家的晴明血统融合在一起,更为了制造出像辅少爷那样的巫觋。」
「万造……」新太郎低吟着。黑暗中的话声打断他。
「常少爷。」
不知为何,已经茫然自失的常睁大眼睛看着万造。
「您刚刚说过,想干脆变成任由他人操控的人偶吧?」
常没有回答,微微开启的嘴唇只是吐着气。
注:领事裁判权:列强诸国侨民犯罪时,不受居侨国法律的管辖,而由本国领事依本国法律审判。为帝国主义国家对半殖民地国家所订立的不平等条约。
「您确实这么说过吧?」
听到这满含笑意的声音,常微弱地喘息着,不久便点头。新太郎没来由地感到恐惧,正想阻止常时,常已经开口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您真的想变成人偶吗?」
「那样痛苦就会结束吗?」
「会。」
「能逃出初子夫人的手掌心吗?」
「当然可以。」咯咯的笑声响起。「我啊,可是个比初子夫人慈悲太多的操偶师呢。」
啊啊。新太郎发出呻吟。
「不行啊!常少爷。」新太郎话声末落,一片如布幕般的黑暗便整个落下,包围住常的身体。
常少爷!新太郎的叫喊被黑暗吞没,被飞舞散落的樱花撕裂。
「姑娘啊。」
喀哒,背后传来乾硬的声响。新太郎回过头,看到万造那边原是鞠乃坐着的椅子上,放着一尊人偶。
『嗳。』人偶口中竟传出年轻少女的嗓音。
少女人偶发出空洞的声响,转头仰望背后,她背后的黑暗出现黑色手甲,里面露出的白色手指抚着少女脸颊。
「你把常守得很好。那么差丽的夜之魔物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
此时,四周已看不见常的身影,新太郎对着少女背后的模糊黑影大喊。
「鞠乃小姐呢?难道说,这一切全是你……」
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
「为了守住常少爷,最好的方法就是监视直少爷,您不觉得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愉悦地笑着。
「是啊,我是什么呢?有时是三途之川(注)的摆渡人,兴致来了便为人引路;有时像是年轻小姑娘的父亲,有时又像是丈夫。」
「你这个怪物!」
「是啊,我应该是怪物吧。只不过,我和躲在夜晚深处的魉魅魍魉可不一样,我从不杀人。没错,我不做杀戮这种野蛮事。」
飞舞的樱花办落在影子上,描绘出明显的轮廓,黑衣人现身了。只有那含笑声,还听得出是新太郎过去所认识的万造。
注:三途之川:日本民间信仰中,认为人若是非极善或极恶,会在前往冥府的途中遇到三条河,依生前不同的作为渡过不同的河。
「不过,我倒觉得自己比较像死神呢。」低沉的笑声响起。「或者是像魔物,也可以说像亡灵。哪,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黑衣人愉悦地笑着,将手放在少女肩上,另一只手则迅速地掠过胸前,然后他手中突然出现一具人偶。
「姑娘啊。」
『嗳。』
「你看,这源太(注一)人偶多美啊。」
『真的呢。』
少女倾头直盯着黑衣人怀中的源太人偶。他光滑的脸颊柔和地微笑着,少女对着低头的源太送出秋波。
结成银杏(注二)的发际垂落几根乱发,显得美艳异常。柳眉配上细长的眼眸,确实是常的容貌。
黑衣人用手指轻抚源太人偶的下巴,然后轻轻翻转手掌,卡哒一声,源太人偶便抬起头来。少女仰首注视着他。
『真的,吉三(注三)也不过如此呢。』
「你喜欢吗?」
『嗳。』
少女用袖子遮住脸蛋,颈项中飘出羞怯的气息。
「那么,你可要好好地待人家,要像鹭鸶那样相亲相爱喔。」
仰望空中的源太,轻轻发出声响回过头,水汪汪的眼睛回应着少女的视线。那「喀」的一声,是乐器之音,抑或是下颚的磨擦声呢。源太伸出一只手,少女立刻抓住他的袖子。
「各位客倌,真是献丑了。」
黑衣人的声音融入黑暗之中。
「回程请多加小心,因为夜晚不是只有黑暗而已啊。」
黑衣人单手抱着源太,另一只手抱着少女,沉入了闇色之中。
「衷心地提醒各位,千万别被妖魔鬼怪给魅惑了。」
他怀中的两具人偶喀哒一声地互拥,同时黑衣人瞬间消失了踪影,就像戏剧落幕一般,连黑暗也随之消散,现场独留月儿和夜空、花办飞舞的樱树,还有茫然呆立的人们。
没有一个人开口。某处响起了黑衣人的窃笑,以及像幻觉般微微回荡的拍子木声。
「……外!」
注一:源太:在净瑠璃中,年轻俊美的男性人偶皆通称为「源太」
注二:银杏:为室町时代后期列安土桃山时代间流行的发型。结发时下将之束齐,而是让它散落下来。
注三:吉三:八百屋阿七所爱上的美男子,也是她即使因放火而被处死刑也在所不惜的对象。详细请参照163页第三幕的注四。
听到远方叫卖号外的喊声,新太郎才回过神来。「号外!天皇——驾崩——!」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新太郎眼前已不见万造、鞠乃和常的身影。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强风便从正面刮了过来。
从樱树间吹来的风带着微温,还有一股腥臭味。
「常少爷!」
就在桂井出声喊叫的同时,屏风啪哒一声倒地,布幕被风吹得扬起,众人同时看到布幕另一边出现的景象。
新太郎不禁后退了一步,张嘴呆坐着的菊枝和千代发出悲鸣站起身来。
在布幕的另一边,全是诡状骇人的异形。
新太郎吓得瞠目结舌。接着,他眼前突然出现一颗舞动的人头,那表情狰狞的男人头颅,无声地越过布幕朝着新太郎飞过来。新太郎往后退了两三步,撞到桂井老管家的肩膀,菊枝则恐惧地抓住他的手腕。新太郎看到那颗头颅下面没有身体。
「这到底……」
「快过来!」辅少爷厉声喊道。「绝对不可离开此处。只有这里埋有镜子,并用咒术洁净过了。」
「辅少爷,它们到底是……」
新太郎的话声被布幕落下的声音给掩盖,成千上万的妖魔们将布幕撕成了碎片。
鬼、夜叉、骷髅、天狗、河童、牛头马面、大蜘蛛、蛇妖、红脸怪、火魔……
有这么多吗?新太郎想。
有这么多恐怖的异形潜伏在黑夜之中吗?原以为它们全是传说和迷信的产物,其实它们全都在黑暗中等待新时代的到来吗?
魔物们将布幕撕碎,将残片欢喜地到处挥撒。它们在黑夜中手舞足蹈,追逐着飞舞的花办,大肆庆祝新时代的来临。
人头轻飘飘地靠过来,微微张开眼睛,嗤笑一下后便离开了。远方赏夜樱的游客传出悲鸣,人魂贩子从母亲手中抢走婴儿,在手中揉成青白色的光球丢进背上的袋子。他背对众人跳跃着,黑罗纱袋摇啊晃的,当中闪烁着十几个光点。异形们在彼此紧靠着的新太郎们身边跳着舞,热闹地呼啸而过。百鬼夜行。众妖魔和新太郎等人擦身而过时,手眼怪(注)对着他们狞笑。
「请各位放过咱们吧,毕竟今夜太值得庆祝了。咱们可不想和咒术师斗得两败俱伤啊。」
新太郎闭上眼睛。
新时代来临了。
注:手眼怪:遭强盗杀死的盲人所化成的妖怪,手掌中长出眼珠。
恐怖的夜晚来临了。唤醒被人遗忘的咒术,以此武装自己的时代来临了。新的时代,夜晚已不再属于人类。
月亮洁白得耀眼。散发银白色光芒的东京夜晚,地底传出了轰隆响声。海面蠢动着,佃岛(注一)第一个沉了下去。
海开始像生物般爬上陆地。海水越过隆起的沙滩和堤防,侵略吞食着陆地。河川悄悄地涨起水位,吞没无数桥梁的桥墩;波浪淹过栏杆,冲刷着桥面,最后将之完全淹没。
灵岸嶋(注二)没多久便沉人海中,大水涌进葛饰的练兵场,转眼就使这块土地化成泥泞,变为泥巴浅滩。
大水越过了龟嶋川(注三),吞没枫川(注四)后,逆流到日本桥川(注五,最后淹没了东西堀留川(注六)和日本桥一带,复苏了早已干涸的玉池(注七)。
另一方面,吞没浜离宫(注八)的水,将新桥的停车场沉入水底后,就这样从面町涌向宫城。
被扭曲、被遗忘的东西开始讨回它们应有的权力。守护大地和水的精灵若被曲解为魍魉之类,再度现身时若化成魔物,又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呢。那是极为平静的反扑,没有一棵树木倒下,一切只是无声地沉入水底。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像长久以来一直被迫退让的海洋,开始夺回原有的平衡;也看起来像背负着城市而疲惫不堪的陆地,拒绝再垫起脚尖站着了。
一方想夺回海洋,一方想回去海洋,因为彼此互不冲突,所以连漩涡都没出现,一切就静静地被吞没了。
当夜晚被染成青色时,东京的风景也完全改变。
东海道(注九)变成河流。银座红砖瓦街的一楼,有一半都淹在水里,水中整齐地排列着红色建筑物,成了水路纵横的水都。
银座的海面上看似小岛的屋顶,应该是西本愿寺(注十)的大堂。日比谷湾中露出的
注一:佃岛:东京都中央区,是隅田川河口附近的区域。原本是个小岛,后来经由人工造地和北方的石川岛连接。
注二:灵岸鸣:位在柬京都中央区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旧地名。
注三:龟呜川:在龟鸣桥附近往东与隅田川合流的河。
注四:枫川:从京桥川往东北连接日本桥川的运河。
注五:日本桥川:在丰海桥与隅田川合流的河。
注六:东西堀留川:日本桥川的支流。
注七:玉池:原名樱池,位于千代田区,是一座充满传奇的灵池。因为早已干涸,目前建有祠堂标示遗迹所在地。
注八:浜离宫:位于汐留,属于德川家,为江户时代最著名的皇室庭园,目前被列为贵重文化财。
注九:东海道:江户时代五大交通要道之一,是从江户直达京都的沿海要道。
注十:西本愿寺:此处的西本愿寺为本寺的别院,为江户时代所建。本寺位在京都,为安放亲鸾圣人遗骨之处。
高耸建筑,看来就像突出水面的飞石。爱宕山(注)是面海的峭壁,下面可以看见无数岩石,那是往东方延伸的寺庙屋顶。上野的山麓横亘着广大的池塘,隅田川扩展河面,五重塔只剩下最后三层突出在西岸上。
沙洲上出现了一道堤防。不对,是数不清的人们如堤防般站立着,无言地看着日出前的大海。由于海洋的反扑太过平静,人们有足够时间从容逃生,但逃过大水的人们,也只能茫然地站在沙洲上看着青色海面,以及沉在透明水中的房屋。
月儿西斜,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浓雾从海上飘了进来,沿着海面流进水路,深深地笼着住整个街道。
三
东京变成了水都,无数船只在建筑物间交错行驶;另外,东京也成了雾之都,浓雾在黎明时从海上飘来,重重封闭白天的街道,再随着夕阳离开沙洲。
「哇,雾真的好浓啊。」少年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天真地欢呼着。
新太郎苦笑道:「雾有什么好稀奇的,到哪儿不都一样。」
「但我一直待在京都啊。」少年看向浮着雾气的海面。「大阪的雾都没这么浓。」
「是这样吗?」
「简直像下雨一样,不需要雨衣吗?」
「如果一整天都在外面活动的话就要。」
「啊啊,果然。」
少年理解似地点点头,此时多惠从后面的法兰西窗中探出头来。
「熙少爷,船来罗。」
嗯。少年笑道。他是鹰司家的四子信熙,今年十三岁,跟着母亲和两个姐姐从京都迁居到此,昨天深夜才到东京。
「哥哥回来了吗?」
听到熙这么问,多惠只是耸耸肩。
「最后还是没回来,看来又发生麻烦事了。」
「是吗?」熙喃喃自语着。
辅此时正为了上野宽永寺的重建工程到处奔走,他说不管如何上野一定得设置镇守方位的建筑。他的目标是修建阴阳道、神道、佛道的所有精舍,但因为咒术已废弃太久,加上一没有盯着,工人就会偷懒,若是偷工减料,咒术便无法成立,如此就必须拆掉整栋建筑,重新举办破土祈福仪式,从头再建一次。托此之福,宽永寺到现在连计划中的两成都还没建好。
注:爱宕山:位在东京都港区爱宕一个高约二十六公尺的丘陵地。
「熙少爷。」
栏杆下面传来叫唤,是家里的船夫撑着小船回来了。
「走吧,平河先生。多惠也会来吧?」
「我也要去,等等我啊。」
熙在船上等着慌张跑出来的多惠。原本是阳台石头扶手的地方,一部份被切除,设置了直通水面的铁楼梯。现在正逢涨潮,只剩四个阶梯露出海面,熙和多惠便从那里坐上小船。
新的鹰司宅邸,是辅一时兴起在永田町买的。永田町位在日比谷湾的深处,过去的街道几乎都沉入了日比谷湾。辅在这里买了坚固结实的石造洋房,阳台本来是位在正面停车坪的上方,但这房子的一楼现在已全部沉入水底,因此阳台就变成出海的玄关。生活在建筑物二楼以上的人们,开始创造出新的永田町。
船夫开船时,多惠突然啊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忘了带护身符了,是辅少爷特地给我用来驱除水魔的。」
熙从船首回过头笑道。
「没关系,有我在啊。」
多惠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出来。
「说的也是。」
初子将小里生下的四个孩子交给仓桥娘家严格教养,虽然两个女孩在咒术上成不了大器,但两个男孩据说都极为优秀。看来初子当时从仓桥家、土御门家及安倍家中千挑万选,选中小里给丈夫作为侧室的辛苦没有白费。
日比谷湾除了是海湾,由于水中还并列着排排住家,因此也是水路纵横的水都的总称。居民们将露出水面的屋顶一点一点地拆除,并在上面建造新的房子,努力重建过去的家园风貌。
专门破坏水中建筑的工人叫作「耐力工」,他们工作时必须潜入水中,但水里会出现什么根本无法预测,而他们从船舷跳入水中之前,会双手合十地念着「忍耐、忍耐」,因此这就变成他们的俗称。在水上盖房子的木工们有很多原本是耐力工,虽然他们潜入水中之前也会口念「忍耐」,但只单纯地被叫做水木工。
熙所乘坐的小船沿着建筑物间的水路朝银座前进,由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雾在水路之间薄薄地飘浮着。
船夫「喂——」地喊了一声,这也是东京沉没后才开始的习惯。交错行驶于水路中的船一定要在交叉路口吆喝,走横向水道的人要语尾上扬地高喊「喂——」,走纵向水道的人要语尾降低地喊着「这儿——」。哪个方向是纵,哪个方向是横,都由各个城镇自行决定,如果记不住这些,就无法成为船夫。因为船总是行驶在有浓雾的白天和没有光线的夜晚,因此自然产生这样的习惯。
「好多萤火虫啊!」
熙指着海面上一大片摇曳的光点。新太郎笑了。那是在浓雾中点亮灯的船只。水面日夜都有船只往来,在雾中散发光芒的成群光点,看来就像群众在水面上的萤火虫。
「好漂亮喔。」
「没多久你就会看腻了。」
「是吗?」
「因为每天都看得到。」新太郎笑道。「你看,可以看见银座了喔。」
熙探出身子。在薄雾的另一边,可以看见银座的红砖瓦街。此时小船刚驶离内山下町,附近的水面下大多是陆军练兵场等空地,视野相当辽阔。
熙高兴地大喊,然后回过头来。
「平河先生工作的报社也是在银座吧?」
「是啊。」
其他报社因为这里交通不便,都搬到牛込附近去了,只有帝都日报依然固守在这里。
「那栋建筑物好大喔。」熙指着船的右边。
「你说那栋啊。那里原本是东京府厅,左边是鹿鸣馆,也就是旧华族会馆。」
「没有在使用了吗?」
「现在是仓库,进入日比谷湾的船只都会暂时把货卸在那里。」
「这样啊。」
红砖瓦街的瓦斯灯还存在着。由于一整天都得点着灯,点灯夫如今的工作变成了检查和修理路灯。
穿过瓦斯灯照耀的红砖瓦街之后,天色便完全暗了,浓雾开始散去。小船顺着变成水路的东海道,驶进了日本桥。
日本桥前方的水域相当深,看不见建筑物的海面延伸着。这里在很久以前叫做玉池,最近人们又开始使用这个名字。
小船渡过玉池后,往马喰町方向驶去,进入浅草广小路后,往北就能到达浅草。熙说他想从那里上岸,欣党下上野的风景后再走陆路回家。虽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阴阳师说他想观察东京的动向,如今看来也只是藉口吧。
「哇啊。」
熙发出天真的欢呼。雾虽然散了,夜空中却覆盖着云,月亮从云层中透出光芒。
虽然东京现在几乎看不见耀眼的阳光,但月亮够圆时仍然很明亮。几近满月的月亮光芒四射,可以清楚地看见海的样子。
「看到房子了。」
熙从船头探出身体。隔着透明的玉池海水,过去的家家户户就这样沉在水中,永不腐朽地沉眠着。
由于月光明亮,水面上可看到许多小船。虽然魑魅魍魉会从夜晚深处及白昼雾底现身袭击人类,但人们不可能永远不走出户外。很快地,遇到魔物就和遇上强盗或流行病一样变得没什么大不了。
一到月圆之时,人们就会戴上护身符或平安符乘船出去,造访自己过去所住的房子或城镇。这样的怀旧之旅变成了一种流行。
「这里是哪里?」
小船从马喰町又驶回水路,经过沉在水中的浅草桥之后,熙开口问道。
「浅草瓦町的附近。」新太郎回答。
是吗?熙入神地注视着水底风景,新太郎看着他,又将视线转向船的左边。那栋失去了主人的租屋,如今已变成别人的住家了。
新太郎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万造。
只是听说在水路上往来的人们,偶而会遇见技术高超的操偶师,带着差丽的少女和源太人偶表演净瑠璃戏曲。
帝都,东京。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天皇驾崩。
这是发生在之后第二年,弘永二年三月的事。
——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