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看到她的模样时,竟不禁想起了两年前的她,同眼前一样花般的面容,让人感慨万千。
同事执意让我向前走几步,再接近接近她。可我,又怎能再次……我如何才能忘记记忆中的她呢?
但心却还是控制着步履,向前走着,向着她走着。
她依旧是一头亮丽的短发,看起来十分景气,浅蓝的两个小辫子仍然挂在她的脑后,和……两年前的她殊无二致,衣服还是那样的奔放,她的性格还是那样的开朗。
“神珘……不,小四,你……还记得我吗?”回忆的强烈痛楚促使我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但我是知道的,她并不认识我。
果然,她一脸疑惑,却又十分礼貌地回答:“请问……你是在叫我吗?”
我忘记了,“小四”是我对她两年前的称呼,但现在……
她仍是神珘四号,但已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四了。
但在她的这句言语之中,我还是感受到了小四的影子,她就是这样,遇到陌生人就十分端端正正,但是如果深交起来,就会突然发现,她就是个顽皮的孩子。
我无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痛苦,托了托自己的镜框,微笑着看着她,让她有些苦恼。是啊,她就是这样的傲娇,同我认识的她一样……
“这位是你……”身旁的工作中正想对她解释我是谁,但我却不想知道——我不再是她身旁的人了,我已经退出了这份职务。
我一下子将她拥抱在我的身前,鼻子酸楚着,搂在她的发丝间,忍不住留下了眼泪,缓缓回忆起来了,过去记忆的种种……
大约是三年前了,我初来到航天研究院,准备从事航天工作,却突然被组织派到了给神珘四号做思想工作上。这事说来有些渊源,自人类首次发现“image粒子”后,大批航天机械被转换成了人形,而加上AI的应用,他们被赋予了人类的感情。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应该称这些人形航天器为“她们”还是“它们”,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组织告诉我们说,要把她们当人类一样看待。但是我属实不知道为何要给神珘四号做思想工作,神珘四号做了什么?她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说是“思想工作”呢?
“神珘四号恐怕是神珘里最调皮的一个孩子了,她的姐姐们都很活泼,这也能理解,但她简直就是顽皮到谁也不听的程度了。”
“不会吧。”我起初并不太相信。
但当我站在她房间的大门时,才发现大家对她是有多纵容了。
“快开门,四号,你的新指导员到了,快出来打打招呼!”
“不,我不出去!”那清脆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我们耳间。
“没办法,她锁门了,这孩子总是这样。”身旁的工作人员朝我尴尬地笑了笑,她无能为力。
没事,我来。
我尝试性地开了开门,发现这东西强度不大,能强制跺开,便说了一句:“你们这安全系统做的不太好啊。”
下一秒,我就退后几步,集中力气,将门给跺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她蜷缩在床铺上的身影,那双惊恐又困惑的眼神至今都能让我笑好一会儿。
这是我与她的初遇……
“啥?!你怎么过来的!!”
“很简单,跺开。”我微笑地看着她,“初次见面,我是楚夏,你的新任指导员,请多关照。”我走到她的跟前,伸出了右手。
她眼神躲避着我,没有伸出手来答复。我也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了,她可能十分厌倦我。
“你的数据显示,你不服从组织命令,拒绝升空,所以我就来了。”
她依旧不理我。
“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强制你升空,你也可以选择接下来的时光里永不升空。”
“真的?”她弱弱地问了句。
“真的。”
“那你出去,这几天都不要进来。”
“好。”我索性就出门关上了她的房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做的工作。
“她真的有些任性,你刚刚也看到了,唉,我们是真管不住她。”
“她不是AI吗为什么会不服从命令?”我不禁想问。
“可能……是与‘image粒子’效果有关,具体我不知道,是保密内容,但据说是四号增加了实验项目。”
“哦,行吧。”
“你有把握能给她做好思想工作吗?”
“当然,对付叛逆我最在行了。”我那时是如此的自信。
没想到,她竟真的一天都没出来,我也没能再见见她。
第二天,我鼓足信心,敲了敲门。
“谁?”
“你的指导员楚夏。”
“不见。”
我索性推开了门,毕竟门之前被我跺坏了。
“我都说了不见不见,你不是说你们不再管我了吗?”
我微笑着答复:“这不是在为你指导吗,他们不用管你,不代表我不行啊。”
“你出去。”她依旧蜷缩在床上,穿着睡衣,衣服还没换,辫子散开了,头发有些凌乱。
“我是来为你服务的。”
“你出去!”她都不舍得看我一眼。
“好。”我将门关上了,“有什么事叫我啊。”既然没成功,那就明日再来吧。如果明天还不行,那就要换用其他手段了。
虽然还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工作,但其实自己还是挺自信的,毕竟我是来做研究的,不是来指导思想的。至于为什么选我嘛,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第三天,我又一次早早来到了她的门前,还没有敲门,便听见里面的声音传过来说:“是楚夏吗?进来吧……”
我内心欣喜,立马推开了门,看见她正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松散着头发,噘着嘴看着我说:“你们……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不需要”意味着自身意义的缺失。
“当然不是,我们依旧需要你,只是现在想让你休息一下,让你放松放松。”
“说到底你们对待我还是像机器一样……”
听到这句话以后,我的心中被抛进了一块大石头。她像是在小声抱怨,但却没有想到我会听到这番话语。
“你不是说你是来为我服务的吗?”
“嗯,当然。”看来她终于开窍了。
“我想喝牛奶咖啡,你能给我去准备一下吗?”
“什,什么?”她刚刚说她想要喝什么?
“牛奶咖啡——”她拖着长音,变大了嗓门,满脸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这……”作为机器人,到底能不能喝下去液体呢?我当时不知道,不敢断言。
“你走吧!”她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理我了,两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头。
我没法言语,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先再见了:“我去跟他们请示一下。”
我突然回想到了她刚刚的那声抱怨,心中充满着复杂的情绪。她究竟是一个死板的机器,还是一个有意识的生物呢?我该如何去定义她呢?
我现在才发现这项任务的艰巨。问了同事过后,得到的普遍回答是:“机器怎么能进食呢?会弄坏零件的吧?”
而我却在潜意识里,看待她不再是所谓的机器了。
再次推开她的门,却看到她趴在床上,用笔书写着什么,脸上挂着忧郁,不知道她心情如何。
我背对着手,她看到我时,显出惊慌,立马把笔下的书移到身体后面,坐了起来:“你进门怎么不敲门啊?”
“你不是说我可以直接推进来吗?”这是我临时编的谎言。
“我什么时候说了?”她看起来很烦我。
“你先别急。”我向前踱步,走到了她跟前,双手移到前方,朝着床边的板凳上放了两个杯子。
“喏,牛奶咖啡。”我微笑地看着她。
“什么?!”她满脸惊异,显现出极大的震惊。
“嘘——我特意把监控掉了,专门让你尝尝。”我打开了其中一个杯子的杯盖,里面浓稠的液体扑面来了苦涩的清香。
“这,就是牛奶咖啡?”她的声音显然变低了,看来她也不想让别人发现。
嗯,透过如此近距离的观察,我的目光被她那清秀如真的蓝色短发所吸引,似乎还能问道那幽幽的清香。
“你试试尝一口,但也许不能咽——如果你咽的话,我们俩都得完蛋。”我用汤匙搅拌了一下咖啡,递给了她,“尝尝味道吧,然后吐到那个杯里就好。”我可是做足了准备。
“嗯。”我能感受到她怀着忐忑的心理,静静地托起了汤匙,送入嘴唇,含在空中。但她的脸色又突然变得疑惑,仿佛有什么疑问要问。
“苦……是什么感觉?”她好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你咽了?!”
她捂着嘴巴,不敢相信她刚刚所做的事情。
“唉。”我暗道完了,自己要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被判刑了。
“我……感受不到味道。”
“真的吗?你就没有感到有种难喝的感觉。”
“没有……”
我沉默了,她好像真的没有味觉……
她也沉默了,但竟有眼泪从她眼眶中流出。
我惊讶着不敢说话,她虽然在流泪,但却面不改色着,好像从不知道流泪的概念是什么。
“这……是眼泪……?”她终于发问了。
“这样,我先收拾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停顿了一会儿,“等我回来。”
她没有答复。
我带着作案工具火速离场,找了个藏匿的地方赶紧藏开,然后又尽快返回她那里。
途中遇到了同事,他通知我说:“设计师说她们是有模拟人类消化的系统程序的,可以小喂一些食物。”
啊,虚惊一场看来,我这先斩后奏侥幸地躲过一劫。
再次回到她的房间里,发现她就像以前一样,蜷缩在床边。
“他们说,你可以进食的。”我做到了旁边那个椅子上。
“我不需要进食,我只是一个机器。”
“别这样认为你自己,至少你拥有人的肌肤,人的器官,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对于我们来说,你就是一个人。”我又一次骗了她,我不知道这世上除我之外的人是怎样看待她的。
她眼神涣散着,丝毫没有生机。
“你想一想,这世上只有人类能够如此五味杂陈地思考,你不一样有喜怒哀乐吗?你就是人,只是有一个机器的身躯,但它并不能否定你的灵魂。”我试图说服她,也说服我自己的心灵。
她似乎心情好了一点,现在正是一个机会。
“你去过外面吗?”
“外面?去过啊。”
“你觉得感受怎样?”
“都是人,都是金属,都是数据。”她好像把“外面”理解成她的房间外面的基地了。
“不是这个。我是指基地的外面。”
“那里是干什么的?”她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那里什么都有!”我激动地对她说道,然后顺便拿出了手机,翻了翻之前的照片,将外面的图片挨个展现给了她。
“看,这就是外面!这是在研究院旁边。”
“那是……蓝天?”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又什么都不太了解。
“当然是的。”我继续翻着,这让她有了很大的兴致。
除了天空,当然还有绿树草地,花鸟小溪,我是将我之前所有旅游的照片全都给他讲解了一番。
“这里是绍兴,一座十分悠久的水乡。”
“这是我去年去的长沙。”
“我觉得BJ景观很丰富啊。”
“嗯,之前有幸去过西安调研。”
“……”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发现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时了,我竟跟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久。
我暗中观察着她的面容,除了抱有极大的兴趣之外,还有一些遗憾。
她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对我倒是能以朋友相待了。
“你想去看看吗?”
“啊?真的可以吗?”
“当然。之前不是说专门让你休息的嘛。”
我把事情汇报给了专研组,获得了许可,让我们飞到西北戈壁,去看东方红一号的回收。
“嗯,这样不禁能满足她的愿望,也能让她在老前辈面前吸收一点精神。”他们这样告诉我。
东方红一号,1970年4月24日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搭载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升入高空。这是新中国的第一颗卫星,是无数旧日里的人们心中的激动与梦。5月14日,东方红一号停止发射信号,进入了漫长孤独的,永久的待废期。但这是从1958年以来无数青年科学家日以继夜奋斗的结果,其深远价值已经成为永恒。
而回收东方红一号,便是显现国家科技实力的里程碑。
随着航天科技的进步,无数太空仪器曾多次与东方红一号交汇,甚至还有专门的致敬活动。时至今日,人们打算将东方红一号重新包裹起来,通过扭转轨道的方式使其重新坠入大气层中,扑进祖国母亲的怀抱。
在与神珘四号准备的时候,我曾不知道应该称她为什么。
“嗯……神珘四号太官方了,你应该有一个有你个性的名字。”
“哦?这么说也是诶。”她的心情显然十分明朗。
“上世纪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名叫‘邱小姐’,我觉得挺好听的,不如叫你‘四小姐’吧。”
“不要。这名字太难听了~”
“那你说叫什么?”
“我不知道。”
“那就小四吧,通俗易懂。”
“诶?这多不文雅!”
我也不曾会想到,那时阴郁忧沉的她,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还是第一次做飞机,那么多的人群,让她在其中腼腼腆腆的,让我好不发笑。
登机的时候,她还迟疑的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围那已经低出几米的平地。然后便闭着眼赶到我身边。
“这么怕上天啊。”
“瞎说!”
飞机起飞时,她全程闭着眼的,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但是当她艰难地睁开眼望向窗外的那一刻,我便认为自己白担心了。透过窗镜,移动的云,湛蓝的天,还有远处的烈阳,一同将她带入了天的世界。
下了飞机后,是一片绿洲。
我们驱车前往了那最后通牒的戈壁,路上跟着许多媒体车、工作车。终于到达了预备降落的地方了。
我们耐心遥望着毫无天际的蓝天。
“你猜它是在左边降落还是在右边降落呢?”她指着那个预计降落的范围圈,突然问我道。
“右边吧,我选右。”
“那我就选左!选输了就徒步回酒店!”这分明是在坑我啊,她不管走多少路都不会累的。
“行。”我没有底气地回答。
天边出现了一颗星星。缓缓发出了亮光,恰如夜晚的明星。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天边似乎能听到那遥远的低吼了。
我们被要求退后好几十米,但眼睛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天上变成宝石一般大小的远星。
终于,耳边传来了振声如雷的轰鸣,火光也越来越明晰了。
我实在受不了这刺眼的亮光与鸣声,带着耳塞便退到障碍外等待了。
突然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一些砰砰声,然后身后渐渐起了烟雾,我赶快回头看,带着护目镜在烟雾中掩住口鼻,寻找着小四。
“小四?小四!”
“我在。”我触碰到了她的背。
她像是一刻西北戈壁的杨树,屹立在我身旁,为我阻挡着烟暴。
终于,烟雾散去,人声鼎沸,无数人们簇拥而来,各种快门、欢呼、畅谈、摘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人类的歌。
“那场景震撼吗?”
“太震撼了。”她的眼睛似乎被烟沙掠过,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我也是如此,久久望着沸腾的人群,和远处的机器——虽然已经看不出来它的模样了,但我们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
“它也将变成我的样子吗?”她弱弱地问道,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会的,回收的目的便是如此。在她成功后,或许你可以去见见她。”
“不了,我想我现在还不适合。”
东方红一号被抬进了卡车里,我们也便规划着准备回去了。
“话说,刚刚它坠落的时候你看到是掉在那一侧了吗?”
“我没看到。”她躲避了我的视线。
“你站那么近你肯定看到了!”
“右,右边。”
“哈哈哈哈哈,那再见了。”我火速坐上了车,招呼司机赶紧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喂你怎么这样啊!”
我慢速地乘着,在她前面不远处看着她缓缓追上来,这画面甚是享受。
“这遛狗都不带这么遛的吧!”
“你说对了!我就是在遛狗!”
后来还是倔不过她,勉强让她一同乘着回酒店了,话说难道机器也会感到累吗?
第二天我跟她一起品尝了西北的特色美食,这里什么都好,美味的孜然羊肉、孜然牛肉、兰州拉面,几乎天天和肉打交道,还体验了一下沙浴,吃沙子煮的鸡蛋,去参观壁画遗迹,好不热闹,按她的话说就是“从来没见过地球上还有这样的风景。”
后来返回了基地,我迎来了国外调研,便同她道别了,虽然有一丝丝不舍,但还是要以科研为重。毕竟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回来的时候,她委屈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非说要我陪她去爬山来缓解她那段时间的孤单。我灵光一闪,直接把我在国外拍过的风景——星空图、天空风景、还有一些建筑都给她抛过去,她咬咬牙好生羡慕得巴不得让她代替我去。
就在这种哭笑不得的情况下,我们挑了一个合适的傍晚,就着摇曳的夕阳,准备前去登山。
“你等一下!”她突然返回到屋子里,再出来时带着一个本子。
我没说什么,二人开始出发了。
夕阳摇曳,裹挟着晚霞,这是近郊的小山,但高度也足够了。临路树林繁密,偶有小溪潺潺,被掩盖在虫叫里了。
我们傍晚登山,她不需要开灯,我也不想开,于是她便在前面探着路,我在后面跟着,努力拽着她的手臂。
就这样一路追到了山顶,那便有一处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旅舍,天已经很黑了,在半山腰时还能借着余晖望一望这多彩璀璨的世界,而现在,全被黑暗笼罩在了一团。
我眺望星空,看着那光污染十分少而清晰可见的星图,明亮的光闪在我的眼中,像是我的心脏在跳动,那她呢……我不禁看向了她,在黑夜里,为了能辨明对方,我借助着旅舍的灯火靠近着她,坐在她身边。
“你在……写日记?”我见到她在黑夜里写东西。她能够夜视,所以这种操作不会伤害她的眼睛。
“嗯,就当是我个人的爱好吧。”她不怕我看到内容,因为我也看不到内容,但还是调侃一句,“你不要看啊!”
“姑奶奶你觉得我能看到吗?”
“你知道吗?现在我们的场景让我想到了一个小说,”我又一次把视野移向了夜空。
“叫什么呢?”
“叫《带上她的眼睛》,乍一看这题目很可怕,但其实不然的。作者是刘慈欣,他在里面想象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探索我们的地球内部,直抵地心,就像探索宇宙一般。文里的‘我’突然阴差阳错‘遇到’了女主人公沈静,但是却从未见过一面,他们通过一副眼镜交谈。沈静是‘落日六号’地层飞船的工作者,正如航天员一般,她多日不曾见到光亮,于是人们便让她通过‘我’戴的眼镜这个媒介,重新欣赏地上的风景。当时的剧情真的,很美好很梦幻……我也忘了因为是好久之前看到的。”
“后来呢?”她放下了笔同我一同看向天空。
“后来地层飞船出故障了,沈静独自困在地心里,牺牲了……”唉,这个结局也是我最不能接受也是最不相信的,因为如果飞船都是这样故障,给你创造这样凄切的剧情的话,那人类的探索还如何进步呢?“我的重点不是这里。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们最开始相见的时候,我将外面的图片拿来给你看,相当于我便是你的眼睛,而且后来我不是出国了吗?那些图片也是一样的,其实感觉还挺像的啊。”
“那照你这么说,东方红一号降落时你躲在我后面,刚刚爬山时你拽着我的胳膊,那些时候我就带上你的眼睛喽。”
啊这,“道理是这个道理,黑夜里你还真是我的眼睛。”她的调侃是跟谁学的,“不过,在宇宙里,你也带上了我们的眼睛啊。”
她突然不观望星空了,向着下方望去。
看来我还是触动到她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抵触,没关系的——”
“不。我想明白了。”
“你……”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将要说些什么,“记得我们航天工程的口号是什么吗?”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外面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沾点宇航的边,就总是有人说。”
“嗯,知道为什么被叫做‘征途’而不是目标,愿望吗?”
“因为……好听?”
“目标是强调成果的,而愿望大多又不切实际。‘征途’便是长征时我们军队行军时的路途,你应该了解过这里的历史吧。所以‘长征’对于咱们来说,是共克苦难,排除万险去争取胜利,不怕牺牲埋头苦干。我们国家从1958年就开始计划造卫星,到了1970年才出现了东方红一号。我们完全是摸着石头趟的河,所以‘征途’,便是对那些日日夜夜的工作者们的警示,的致敬,的赞许。”
“我们国家发射火箭的意外也有很多,甚至可以说世界上面的太空意外数不胜数,就像我前面讲的那个地心飞船也一样。你害怕担心的,也是这个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听着。
“没有失败,就不会发现错误,就更不用说走向成功了。相信你的工作者们,我们完全能够走向星辰大海!”
回过神来,我竟发现我说的太多了,恐怕对她的精神不是一个很好的传导。
“我会带上你的眼睛的。”她猛然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看着瞧吧!”便走回了旅舍。
我有些不知所措,望着她的背影,也没说什么,继续看着天空了。
那天,在发射台,我与她做了最后的告别。
她就此便步上了长征运载火箭。
我则是处在指挥室旁边的观景台上,我们是生活部的人员,不被允许进入指挥室。
望着那庞大的火箭发射台,以及那矗立在平台上面的运载火箭,还有她,心中不仅一颤一颤的。
我的任务完成了,但我仍旧是她的朋友。
“加注!”
我静静地等着,总想着她的心里一定十分紧张吧。
发射窗口开放了,我更加提心吊胆,聆听着那从指挥部传来的“三十分钟准备”“十五分钟准备”……
周围好像站了很多人,又好像什么人都不在,我在天上,她带走了我的眼睛。
“一分钟准备!”
我像是没有知觉一般,紧握着围杆,不敢动作半步。
我好像没有听见倒计时,耳朵好像也处于耳鸣状态。
“点火——”
“起飞——”
火箭的尾部爆发出了焰火,映红了半边天,是如此的刺眼,但我却仍目不转睛着,我不激动,我不欢跃,我只是暗自担心。
我突然听到周围人声鼎沸了,我的同事也在我身边欢呼雀跃着,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笑不出来。
“三级火箭二次点火成功!”
又过了片刻。
“火箭起旋!”
“星箭分离!”
我忽然发现周围的人群渐渐都消散了,只剩下寥无人烟的星空,我再也看不到那火箭的身影了,暗中做了最后的祷告。
我转身想要进入指挥室,却发现门卫依旧在阻拦。按理说,发射结束了,也该出来了啊。
我站在旁边等待着。
突然出来了一个人,那是指挥员。
他看到了我,对我说了句:“进来吧。”
我步入进去,发现人们的心情都十分忧郁。
难道——
显示屏传出了一段音频,我做梦也能分辨出来,那是小四的声音。
“我状态良好……(频道损坏)”
我问指挥员她怎么了,指挥员说。
“轨道偏移了。”初步判断是细微零件的调错,强烈的紫外线让它最终出现了致命错误。
我沉默着,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屏幕。
“报告,已完全失去联系。”
指挥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嗯。”我心中却没什么波澜,“我可以走了吗?”
“这里有她的一样东西,让我托与你。”指挥员递给了我一封信,“你可以走了。”
我快步走出了门,却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我东走西转,最后,还是来到了她的房间里。
床头上搁置着她的日记。
我不敢看那封信,我不敢看她的日记。
我不敢回忆与她的岁月。
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机器,已经于我来说毫无意义了。
我只知道我们是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步出了她的房间,走出了基地,我决定去爬山。
去爬和她爬过的那座山。
尽管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但还有月光,还有星光,我要去。
我要去。
但我还是不能爬动,夜晚的视野让我变得磕磕绊绊。
我,没有眼睛了。
同事又赶了过来,他们来规劝我回去。
我没有哭,我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要哭的欲望。
我被他们拉上了回去的车。但我最终还是下了车,我对他们说,我就在基地门口,哪也不去。他们递给了我一个手电筒让我当心路,便都离去了。
我打开了手电筒,朝着星空照射,企图能发现那发射器或者飞船的影子,但显然,不能。
最后我还是屈服了,屈服于我自己。
我倒了下去,仰躺在草地里,打开手电筒,撕开了信封。
“我在想一种可能,如果这次发射失败的话,该怎么向你们交代呢?于是便有了这封信。
“我应该在太空中看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了,我想这样也已经满足了。毕竟我在踏上征途嘛。
“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承载着神舟飞船前往宇宙,我会在星海之处,等你。
“小四。”
我关上了手电筒,拿开了信,盯着星空,一言不发。
我能去航空吗?
我不禁笑出了声,极其微弱细小的一声。
然而却不知何时,我的视野模糊了,看不到星空了,只能感受到脸前的泪液流淌。
我极力去抹除,却怎么也抹除不掉。
我竟不知道面前的究竟是谁的眼泪,又是谁在哭泣,谁在悲苦。
我……
至少她还在等着我啊。
我站起身,她命运未卜,但也不一定说她就救不回来了!
我回到了她的房间,将那最后的一封信夹在她的日记里,然后便跑向指挥部去找到认同。
路上还是被同事制止了。
她回不来了。
她只能在那充满黑暗和危险的星海里,等我。
等吧,等吧,等到海枯石烂,人老天荒。
我最后还是辞职了,去了其他的城市生活,和他们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在外面不能轻易说出这些事件。
也好,这些记忆就都顺着那份协议而永久封存了,再也不会被撕开。
二年后,回收计划如期而至,我却丝毫没有关心,虽然能在手机里几次发现讯息,但还是由于心中的那份禁忌,没有任何的情感。
她毕竟不再有小四的记忆了。
但。
最后还是在这里,见到了她。
是那么的相像。
但灵魂却是缺失的。
我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双臂,突然才觉察到自己的泪不经意间落到了她的衣服上。
“我没事。”我微笑地看着她,“祝你生活愉快。”我想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
我被她叫停了。
“请问,你是楚夏吗?”
我的心落了下来,久久僵在了那里,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回头。
她果然还是认不出我了,但她果然还在等着我。
我突然想到了——
我会在星海之处,永远,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