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一块浓重的幕布,铺天盖地地向王路的头上压来。
他心慌气短,无名的消瘦,却终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王路是个普通的农民,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可他特别怕死。
蜡黄的脸色,渐宽的衣带,仿佛招魂儿的小鬼儿,令怕死的王路时时心惊肉跳。
他觉得死亡是个阴谋家,在某个早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向他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可王路确实不想死,他觉得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这个世界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
时下的农村依然偷偷摸摸没袭着一种比较可笑的做法,大凡病人病入膏肓,家人们就要用拱坟墓做寿衣的方法来冲一冲。
尽管没见哪个病人被冲好,可善良的村人依然是不屈不挠地做着。
怕死的王路虽没真正触摸到死神的眉眼,可他依旧吓得要命,他也要为自己冲一冲。
时逢三九寒天,王路备了好酒好菜,恭恭敬敬地请来了本村的风水先生“赵阴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路犹犹豫豫地说,老赵大哥,我想请你为我也选那么个地方,拱上一座(他忌讳说坟)。要说呢,这冷冬数九的,明年再拱也不算迟,可近来我感觉不太对劲儿,病倒是真的没有,可你看我瘦成了啥?
你看着给我掂个地儿,我不求别的,只要这户口本代代有人接就成。
伴着王路的罗嗦,赵阴阳早把自己灌得不知了北。
望着王路的一脸虔诚,赵阴阳怪笑着胡乱点了点头,顺手抄起了盘中的另一只鸡腿。
第二天一大早,别人还在搂着老婆打鼾,赵阴阳独自一个人来到了牛山。
这老牛山山势雄伟,景色怡人。
传说它是一头神牛,因触犯了天条,遂被斩去犄角,遭贬人间。
多少年风风雨雨,多少年沧海桑田,老牛山一直低着曾经高贵的头,默默忍受着来自上苍的惩罚。
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淙淙流淌,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天旱地涝,它总是以相同的节奏,不变的频率喘息着,延伸着……
据说,那是老牛忏悔的眼泪,流出的是老牛千年的体内津液。
早些年,山脚下十里八村的姑娘出嫁的那天早晨,上轿前总要喝上一碗这泉水,说这泉水能活胳血脉,使新娘子早生贵子。
就是现在,谁家的孩子受了惊吓,着了风凉,也要喝上一碗这水,说来也怪,一杯水下肚,那几近抽搐的小孩,立刻神清气爽,头疼脑热的也翻身下地,到外面野去了。
岁月轮回,现代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更多地认识了自然,可这老牛山却依然环绕着神圣的不可理喻的光环。
赵阴阳就是赵阴阳,他总会做出令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儿。
这不,他今天就想在这座祖祖辈辈几十代人心中的神山上为王路选一块坟地。
他在北坡逡巡了一阵,摇了摇头,又走到了南坡,低下头弯下腰用石块就地抠了个坑,解开腰带,掏出家伙撒上了一泡腥臊的热尿,又从口袋里拿出三颗大豆,放在坑中,这老家伙用浮土埋好大豆,又不放心地在上面加了厚厚的一层“兔子毛”,并用一块石头牢牢地压在住。
做完这些,老家伙眯了眯黑豆眼,甩下一滩清鼻涕,一路小曲下了牛山。
煦暖的阳光像一只慷懒的猫,在人们头上脸上这儿舐一口,那儿蹭一下儿,最后伏在了牛山的南坡。
隔天王路去找赵阴阳,赵阴阳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少顷,说不急不急,今天是月忌之日,明天是山神生日,再等一等,等一等。王路哪里知道他是在等什么。
又过了两天,王路一大早就敲开了赵阴阳的家门。
赵阴阳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说忙什么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一面抓起帽子,胡乱地扣在头上,自顾地向牛山的方向走去。
王路仿佛一条跟脚的狗,颠颠儿地跟在赵阴阳的屁股后面。
走到山脚下,赵阴阳回头俯耳叮嘱王路,上了山不许乱讲话,我师傅是讨厌和生人打交道的。
王路虔诚地点头应诺。
二人一前一后爬上了雄伟神圣的老牛山。
赵阴阳按几天前的路线,先去了山北坡,再踅回南坡。
他跪在一块石头上,面朝东南,口里嘀嘀咕咕。
一旁的王路傻傻地看着,清鼻涕一会儿就过了河。
赵阴阳突然睁大了眼睛,磕头如捣蒜。
是,是,师傅,徒儿尊旨,徒儿尊旨。
王路被赵阴阳的做法着实吓呆了,他双腿筛糠,奔过来扶赵阴阳。
回过神来的赵阴阳反倒比王路灵巧得多,他就地捡起一块石头,东抠一下,西挖一下,挖着挖着就挖出了三颗肿涨的大豆。
赵阴阳满脸玄妙,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就在此地,你看,这前边是牛头,后边是牛颈,左边是千年的古柏,右边俯仰清澈的小溪,宝地呀!
这三九寒天,哪有豆种发芽一说?
分明是接受了天地之真气。
你想呀,这老牛山上通天,接受自然雨露的滋润,下连地,那常年流淌的泉水是地脉,它能承上启下,转接启合,定能保佑你家香火不断,人丁兴旺。
正是农闲时节,王路准备购砖木,以备明年开犁之前先拱好阴宅。
老婆刘大丫一脸鄙夷。
“啥都和人攀比,死追的呀?我没病也没灾,我那半就不用拱了。”
这令王路讳莫如深的“死”字终于像气功大师点穴一样触到了他的最痛处,他恶狠狠地说:“臭婆娘,闭上你的乌鸦嘴,你以为谁稀罕你呢?”
王路虽然恼羞成怒,可毕竟自己感觉身不由己,哪能怪老婆呢?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平静后的王路把责任一下子都推到了祖坟上,自太爷那辈起,王家就一脉单传,到他这儿已是第四代了。
王路一点也不明白,那时也没有计划生育一说,怎么辈辈都是一棵苗呢?
其实,王路该知足了。
他有两个孩子,大壮和小芬,这兄妹是双胞胎。
记得孩子满月的时候,王路曾兴奋地大宴宾朋,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大壮,而小芬算什么呢?
一个女孩家,用王路的话说,有也五八,没有也四十,早晚还不是人家的。
贪心的王路并没满足,他冒着被罚的危险,一再想在老婆的黄土地上播下二茬种。
可不管他怎样精耕细作,老婆的肚皮依然是一马平川,不见半点起色。
十几年下来,自己竟落了个阳痿。
咳,怎么就阳痿了呢?王路心里一点儿也不明白。
阳痿就阳痿吧,这些天又莫名其妙地瘦了下去。
哎!王路这个心烦呀。
春节后的一天,王路感觉小腹奇痛难忍,接下来发现自己像女人月经期一样在尿血。
厕所里的他一把把揪着头发,他妈的,我还要变成娘们了。
医院里的医生吹胡子瞪眼睛扔给了王路一张化验单:肾球肾炎。
要求他静卧、禁盐、杜绝感冒、不许生气。
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王路搓着粗糙的大手不解地说,天生贫贱的命,哪能享这个福啊?
时间在点滴的滴答中和无盐饮食的艰难中过去了半个月,先锋五,先锋六丝毫没伤病魔半根毫毛。
王路的小腹依然奇痛难忍,带血的尿液时时透着不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