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为了熔炼金属,筑造了十个拉风箱的土灶,三位匠人一灶,拉箱熔炼,按模型浇铸,入水冷却各司其职,轮流换班,以土灶铸大容量熔炉,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每一次从门房这儿拨出的银子都让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都是一时嘴贱帮了少东家一句惹的祸,最初犹豫不决的老东家却是越发坚定地支持张江走下去,也许是觉得自己活够了,抛开医术一道此生不可能再有其它建树,想看看儿子能否突破现有桎梏光耀门楣,百年之后下了九幽也能让各位历代先祖自愧不如。
济人堂主业还是以药材生意为主,有个疑难杂症对着下了药也治不好的,老东家才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门房每天看着自己手里的账簿愁眉苦脸,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有种腰带渐宽人已悔的不争气,在张江忙得不可开交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时,春桃的娘亲在老东家的细心照料下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慢行,在得知春桃嫁给了济人堂的少东家成为人妇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老母亲心里都明白,这丫头十有八九是因为她的病而委屈了自己,毕竟母女俩身无分文,除了这还算“干净”的女儿身能抵几个辛苦钱,女儿的容貌她是知道的,很多贵家小姐也有所不如,以前也受到过当地恶霸的觊觎,母女两个差点丢了性命才逃脱魔掌几经辗转到了京都附近挖野菜、摘野果、乞讨维持生活,有家不能回,为了不让女儿再被有心人盯上,整天将女儿的脸涂得乌漆嘛黑的,从家里逃出来就没有一天捯饬干净,但凡不被衣服遮蔽的身体也都敷上一层薄薄的污泥,乱糟糟的头发时常因为虱子瘙痒难耐,这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
回想起当时见到春桃的情景,老东家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病秧子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货,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雌的,比他花银子找来的那些个贫民良女寒碜多了,他这个岁数都不愿意下嘴,只是后来事实证明儿子的眼光确实非比寻常,店里那些年轻气盛的光棍伙计在众人不注意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偷瞄他这个儿媳妇,顶着一张朝天的素面随意收拾收拾就能把一众擦胭抹脂的小姐给比下去,在这一点,历代先祖肯定是自愧不如的。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哄一哄孙儿入睡。
春桃母亲名为春莲,自那没良心的和一只野鸭子飞了后,她就把女儿的姓氏随了自己,其实春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为了什么离开,那时候小姑娘才四岁,母亲对这件事也一直闭口不谈,每次春桃问及父亲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看春桃,春莲都是编一个相同的故事讲给女儿听,过了好几个年头到了十二三岁豆蔻年华之后,少女大概也知道父亲是抛弃母女两个逍遥快活去了,如果是死了就算不见尸首,母亲至少也会给父亲留个衣冠冢立个牌位,但是清明祭祖从来不见父亲墓碑灵位。
春桃小心搀扶着母亲走到院子里见一见光散散心,兴许是看见女儿嫁为人妇觉得时候到了,一路上春莲主动说起此事,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有几分姿色,要不然也生不出这么个先天丽质的胚子,春桃父亲也有几分不错的品相,要不然也不会有野鸭子肯进围栏勾搭,自小聪慧识得几个字算是半个读书人,两人成家后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和和睦睦不羡鸳鸯,大肚子怀着春桃那会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吃穿用度都是紧着她,言语之前仔细斟酌拣好听的说。
只是生下春桃后发现是个女娃子,脸色来了个断崖式的转变,春莲知道春桃父亲是一脉单传,不仅没有怪罪春桃父亲反而暗责自己肚子不争气,争取下一胎给春桃父亲生个大胖儿子,在春桃一岁那年,因为山里乡下条件艰苦,两家仅剩的老人相继离世,平日里春桃父亲根本不管春桃死活,有时候家里没粮食去找山货只顾着两夫妻的量,春莲都是让春桃先吃饱了再顾自己,常常食不果腹,女人生育后本来就是气血两亏急需大补,营养跟不上的结果可想而知,又逢两家老人离世黯然神伤,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病根,之后两年的时间过去,来到了春桃三岁的时候,春莲的肚子反响平平像个破了洞的皮球,无论春桃父亲怎么“充气”就是胀不起来,从此后春桃父亲就时常夜不归家,偶尔回家也是一身酒气夹带脂粉味倒头大睡。
不再照顾家里的两张嘴巴,春莲就带着年幼的春桃去山里找货,拼命耕种存粮,这些春桃都是知道的,在春桃四岁那年,春桃父亲写下一纸休书无情离去,说是外面有人给他生了个带把的,只不过那时候春桃玩心大起恰好去了地里看菜花抓蝴蝶,连父亲回来离去都不知道,春莲自然不会让女儿看见休书,当即丢进火炉里付之一炬,也没有像一般妇人一样苦苦哀求挽留,脸色平静心中毫无波澜,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早一些迟一些都是一样的结果,若是挽留有用天下便不会有负心人一说。
春桃知道母亲现在说这些,估计是知道了张江也是张家这一代的一根独苗,不想让自己布她的后尘,春莲之所以会有那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就是希望自己病好了后能给春桃找一家哥嫂同心、父慈子孝、兄弟情同手足,最好是有两三个男丁的和睦家庭入嫁,只要这桩心愿能实现,是生是死于她而言都是比不过吃饭喝水的芝麻事,可惜现在木已成舟一切都已成定局,这世道容不得她胡来,看春桃的走态早就已经破了完璧之身,身体气色比很多显贵家的小姐还要好,张家那小子对她应该不错。
“你自己当点心,这张家也是一根香火,一旦熄了就是断子绝孙,那小子现在对你是好,处处护着你暖着你甘愿做你的小棉袄,不过只是因为你的年轻貌美而已,为娘也看出来了,但你这肚子要是像娘当初一样不争气,生了个只能外嫁给他家续不了香火的,之后也怀不上男胎,到时候他对你的态度估计又是另一番难以忍受的景象,趁现在年轻还有几分能迷住那男人的姿色,多存点私房钱为以后的生活打点打点铺铺路,娘这身体就算抢救回来估计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了,说起来都是为娘害了你不能找一个如意郎君,这高门大房里的公子哥折磨起人来可要比你那死鬼老爹残酷多了。”
听母亲这么一说,春桃也有些隐隐担心,她与张江的结合本就是被逼无奈,当时心里想的就是一命换一命,自从与张江圆房以来,两人如胶似漆夜夜亲密无间,虽然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家丈夫与常人大为不同,但自家父亲的做法确实给她心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肉胎里诞下的是龙还是凤可不是她这个妇道人家说了就算数的,怀胎后日日进庙拜送子观音菩萨却依然生下女儿的比比皆是,看来就算是为了能让母亲安享晚年她也得做两手打算,像母亲说的存点私房钱,春桃也没想过自己以后存下的私房钱竟然可敌国!
母女俩谈心不知时辰,天色暗下来打了两声响雷,几点雨心落在脸上才罢休,春莲的身体现在可经不住任何风雨,稍有不慎就是旧疾复发功亏一篑的下场,刚刚起身两个伞柄就顶在两人头上,挡住了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这是张江投胎来到这这个世界的第一场雨,前世来不及找对象谈恋爱的理工直男就信奉一个原则,尽自己所能对春桃好,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他不信都是肉长的谁能真正天生一副铁石心肠,况且自己闲来无事也在学锻打,拉上风箱铁石也给她熔成热浆。
母子俩转身,看到一个面貌平平无奇嘴角含笑的少年双手举着两把撑开的油纸伞,左右手中指上还各自挂着一个冒着火星的小圆多孔球,估摸着有一斤的重量,这是他自制的,圆球大约巴掌大小,向心端还有一个小拉环,可以控制里面的一层隔热硬膜,可以随身携带完全就是为春桃母女俩量身定做的。
春桃一时间待在原地,竟连一旁的老母亲也差点给忘了,这个男人竟然细心周全到了这个程度,出生到现在,与少年相处的这几日是她在母亲之外唯一的温暖,准备得这么充分,估计是乌云渐起就着手安排守候在一旁了,没有打扰母子俩谈心的兴致,“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我娘也是出于一片母亲保护儿女的好意,希望你不要介怀,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尽力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儿媳妇,不会对张家有二心。”
这是少女对少年的第一次客气,也算是一种“投诚”,两人的距离好像是在拉近,就是少年刚才的举动磨去了很多春桃心里因父亲的狠心做法而竖起来的墙垒,春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小子也真的是,被别人在背后如此编排也不支一声,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还能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给诽谤之人打伞,为照顾她虚寒的身子特制了两个小圆球,这张家都是些什么人,难道吃的是菩萨米不是人间饭?
“不碍事,我要是出了声或者直接问,母亲肯定是不会对我吐露这些心声的,我便想着仔细听完多了解你们母女一点,以后也能多一分留住你的机会,少一分把你推向别人的可能,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不沾花惹草,你就与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是绝对不会像你那死鬼老爹一样不负责任的!”
话音刚落,少年才发觉哪里不对劲,心中自嘲无可救药的直男癌晚期,估计老头子在他身上施二十年的银针也治不好这个病,少女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要不是得扶着自家母亲,她真想蹲在地上笑完再起身,而春莲先是瞪了一眼笑得前仰后翻的春桃,再转头敲打敲打张江,“你这小子,亏你还是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口无遮拦,她那死鬼老爹虽然是个不要脸的负心汉,但你在我们母女二人面前这样称呼是不是有失礼仪!”
张江赶紧道一声“罪过。”欲做出一个前世习惯性的双手合十道歉动作,刚抬手才发现两只手里的物件也是不好惹的主,幸好春桃母亲也只是色厉内荏不是真怪罪,训完之后也和春桃笑作一团,心直口快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对这个女婿的第一面还算是满意,与前几日隔着木桶哭作一团形成鲜明对比,两人笑完后天空骤雨停歇暖日放晴,远处一道色彩斑斓的彩虹直挂天幕,恰巧在张江身后,春桃母亲多日不见天色,以前拉扯春桃时也从未真正有闲暇时间欣赏这等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美景,而春桃眼中是把少年一起看进去的,真正有一种抛开眼前人世间再无其他喧嚣,看着这张五官只能勉强算得上端正的脸庞把人间去了音潮。
张江也发现了天色变化,正想要撤伞之际,双眼直直盯着他的少女不经思考脱口而出:“你别动!我再看会儿。”
少女这个举动不仅让少年感到意外,就是其母也惊了一下收回自己的视线,这是典型花痴的表现,按理而言都已经同床共枕赤裸相对,夫妻之间不论婚前多么仰慕都不可能会出现这种女方痴相,何况听说这小子在冲喜之前还是病秧子,仰慕无从谈起,今日这小子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功德圆满令人称颂的善事。
彩虹散去,少女才拢回了目光,少年陡然放下两把伞,嘴角轻抽冷气,双臂自肩头到手腕那叫一个酸爽,少女一时心疼,情急之下竟丢开母亲手臂跑过去给少年捶肩揉手。
要是春桃母亲知道少年前世是因玩游戏为了一个虚拟道具爆肝猝死在床上,估计会拉着自家姑娘扭头就走,头也不回的那种,比春桃那死鬼老爹还可恨,白发送黑发还断了家里的根。不论少年性情只看事情结果,少年可以称得上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