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枯燥且沉闷的早朝终于散去,李荇耸了耸肩放松一下,随着大臣们慢慢走出太极殿。
乾国,一个女子可以为官的朝代。作为乾帝李筠的公主,上有三个皇兄,下有一对龙凤胎弟妹,她显得平平无奇。可,看着她那一双眼梢含笑的杏眼,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这样认为。
落后在人后,正当她跨出门槛时,太监总管郭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太子殿下、四殿下,陛下传召,请二位殿下到御书房一趟。”
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李荇轻扯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太子李歌的脸色早已白得像糊了层脂粉,仍极力掩盖着自己的神色。
“儿臣参见父皇。”
“啪!看看你干的好事。”一本奏折直直飞到李歌面前的地板上,余光瞟见他嗫嚅了一下双唇,缓慢地捡了起来打开查看。李荇悄悄抬眼看了眼头发花白的老皇帝,只见他脸色涨红,气愤地大口喝着茶,将茶碗重重一放,“关于沈丞相对你的弹劾,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李荇垂眸,“果然是二哥的手笔,看来这封奏折说的应该是李歌拉拢陇卫营将领之事了,好一个一石二鸟,既除了与自己不合的将领,又离间了君臣父子。”
心如明镜的她只能在心里冷笑,皇家无父子是真理啊!
“父皇,儿臣只是觉得刘统帅因丧子而悲痛,多关怀了些,就像父皇教导我们要礼贤下士一样。儿臣绝无谋逆之心,求父皇明鉴。”看着他以头抢地,李荇无声地叹了口气,太子虽说不蠢,但确实不够聪明。
“禁足东宫半个月,你下去吧。”转头,皇帝一改怒色,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李荇收敛了眼中的思绪,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荇儿啊,近来六尚部怎么样了?”
六尚部,专管祭祀礼仪,看似无实权却也统领着皇家暗卫六翎卫,所谓六翎卫,由两千名能以一挡百的侍卫组成,每三年选将一次,大部分驻扎在京郊,另有一部分监察百官,是皇帝名副其实的爪牙。李荇,六尚部尚书,不过是皇帝为制衡皇子与巩固皇权的棋子之一,因为她是女儿家,远没有皇子对皇权的威胁大。
她展颜,一双杏眼似有水流过般清澈澄亮,“父皇,我天天看女官们练舞奏乐,无聊得很啊。”
皇帝闻言爽朗大笑,“有这闲职不好吗?太忙了你小姑娘家家应付得来吗?”
“可是她们天天公主前公主后地,吵得我脑袋疼,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京华街看过花灯了。”
皇帝捋了捋胡须,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那朕就给你个机会好好歇歇吧,派你去扬州做件事可好?”
李荇在心里冷笑:“是我说不好就能不干的吗?”
她抬头,懵懵地看着上首:“啊?”
皇帝将暗访任务娓娓道来,李荇平静地听着,末尾,两人相视一笑,好一派父慈子孝。
坐上候在宫外的马车上,贴身女官素书递上暖手炉,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柔声道:“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嗯,父皇让我暗访扬州查贪官,我看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回府收拾收拾,连夜走。”她揉揉额角,“对了,把雅儿叫来,我嘱托一下六尚部的事宜,防止我走了家就让人端了。”
公主府内
六尚部侍郎林雅儿接过尚书令牌,担忧地看着她,“殿下,此行还需多加小心,五百六翎卫是不是少了点?”
“够了,再多皇帝就急眼了,要辛苦你了。”
夜色中,两辆马车、十个侍卫踏着月色与细雪往扬州去了。
仲春渐渐逝去,烟花三月悄然而至,扬州城内依旧繁华。
“啊哈,这天是亮得越来越早了,我还想多睡会啊!”弱草堂的两道窄门被两人缓缓打开,小药童扶着门框昏昏欲睡。
一记脑壳糖落下,坐堂大夫闻叙浅笑道:“昨儿没早些歇息?是不是偷偷跑去看灯会了?”
闻时嬉皮笑脸地搀着他坐到椅子上,“师父,我没有,我就是小孩子睡不够,您小心脚。”说罢,又端来热茶,拿来药酒就要帮他揉。
闻叙轻抬手制止了,“就崴了一下,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去把灶上的早饭吃了,要干活了。”
他努努嘴,“好吧,师父您下次不要再去山上采药了,太危险了。”
闻叙失笑,瞥见一位老妇走了进来,催促他道:“行了,去吧。”
“闻大夫,我这膝盖啊这两天疼得厉害……”老妇絮絮叨叨地说着病症,闻叙很快就投入忙碌中。
弱草堂不是附近唯一的药堂,也不是最厉害的药堂,但却是最实惠的药堂,来者看着给诊费,多是一两个铜钱,满足了周围许多穷困百姓的刚需。穷困以致劳累,毛病也多了起来,门口不说门可罗雀,每日二十来人还是有的,来人多是些老毛病和难以忍受的小毛病。
闻大夫坐诊,小药童抓药,紧密配合着忙碌,时间不知不觉中飞逝,金灿灿的夕阳洒到门前。
等最后一位患者踏出门槛,闻时大大伸了个懒腰,“哎哟,我的老腰,不行了不行了,师父快给我扎两针。”
“咳咳,”闻叙轻咳两声,看着他十二三岁稚嫩的脸庞,哑声道:“小孩子有什么腰。”
闻时耸耸肩,抓了抓小篮子里的三十来个铜钱,耳边响起闻叙间歇的咳嗽声,一想到两日前闻叙上山采药崴了脚困在山谷里,淋了一夜的雨引起风寒,心头只觉酸酸的。
“师父,能不能让他们去别处抓药啊?这诊金根本就买不了几味药,您天天这么辛苦,有些人还骂您是庸医,真是狼心狗肺。”
闻叙抓药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拉开抽屉抓另一味,轻咳了几声,缓缓道:“你怎么又说这话了?是街边的小馄饨不香了吗?再晚点可就收摊了。”
闻言,小药童两眼放光,“师父今天这么大方啊,我就知道师父最疼我了,知道我最爱吃那的小馄饨。”他忙跑过来搂着闻叙,“师父真好。”
闻叙嫌弃地推推他,“快去吧,允你吃两碗,我不吃了,灶上还有面饼。”
“好呀好呀,师父我走了。”麻利地抓上一把铜钱,一溜烟就没影了。闻叙摇摇头,把东西归整好就熬药去了。
夜色不会偏爱任何一隅,扬州城繁华的灯火却只偏爱富庶之地。
万籁俱寂时,闻叙给小药童掖了掖被子,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一沾床,白日里天转地旋的感受才好了点,浑身无力的感觉却还没消散,脑海里又一遍遍回想起无数的过往。不知何时,飘忽的思绪被小药童梦中的呓语拉回,夜已经很深了,他拿帕子捂住嘴闷咳了一阵,喝掉了最后一点药后进入梦境的深渊。
沉寂被马车的车轱辘声打破,素离看着怀里烧得越发厉害的公主,同侍女素希商量道:“得赶紧进城找个大夫。”马车渐渐加快了速度,在空荡的街道上疾驰。
“咚咚咚,有人吗?有人吗?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老旧木门的吱吱声闯进闻叙的梦境,他撑开沉重的眼皮,想去开门却四肢无力,始觉自己浑身已经起了热。“咳咳咳……”嘶哑的咳声愈演愈烈,闻时忽然惊醒。
“师父,您怎么了?”一杯凉水递到闻叙嘴边,闻时也听见了叩门声,“我去开门。”
闻叙缓过一口气,慌忙掏出一粒药丸就着凉水囫囵咽了下去。
“来了来了,大晚上的还……”门刚打开,一把长刀就直直架在闻时脖子上,他顿时瞪大了眼,“你……别动啊……”
一个壮硕的侍卫把闻时推了进去,沉声道:“你是大夫?”他身后,两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扶着另一个女子缓缓走进来坐在了长椅上,门外的人立马关上了门。
“我我我不是……”闻时小小年纪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直哆嗦得舌头打结,“师父是。”
“你师父呢?出来给贵人看诊。”刀又近了几分,眼看就要划到闻时脖子的皮肤,他想要闪躲,可偏偏有一只手死死擒住他不让他后退半分。
“师父病了,起不来。”
“起不来?那我先拿你试试刀,看看你师父是真病还是假病。”
“刀下留人!”
闻叙匆忙赶来,扶着门框,只见他身上穿着的长袍有些凌乱,肩头披着一件摇摇欲坠的外衣,手帕捂着嘴,“咳咳,我是大夫。”
侍卫朝他狐疑地看了眼,正欲见血试探他,一道凌冽的女声响起:“来看诊。”
侍卫马上收刀,闻时慌忙蹿到闻叙身后扶着他,略带哭腔道:“师父。”闻叙轻拍他的手,还未来得及宽慰他,侍卫就过来对他搜身检查,再一把把他推倒在贵人前,“看诊,敢耍花样就把你徒弟剁了。”
外袍掉落在地,闻叙扶着桌角呛咳几声,瞧了眼小桌上铺了两层细绢的白皙幼嫩的手腕,伸出手搭脉。
闻着药草的香味,脑子不禁清醒了些。隔着帷帽,李荇忍着额角的痛楚打量着眼前的大夫:清瘦、温吞、倒是临危不惧,有几分沉着。
“应该是水土不服,可有头疼、恶心、晕眩之感?”闻叙声线略哑地道,抬头一瞥,只见这贵人点了点头,他又道:“我这就开张方子,寻常病症不……”
他忽然沉默了,把脉的手加了几分力度想要去捕捉脉象里那一丝不正常的跳动,心下不禁狐疑:“怎么会?”不知不觉他皱了眉,手上的劲只大不小。
觉察他的失态,李荇清咳一声,素离立马道:“如何了?话说一半又不说了。”闻时默默捏了一把汗。
闻叙收回手,撑着桌角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寻常病症不难治,这个我治不了,我诊不出来。”
闻时目瞪口呆,脸上满是不相信与惊愕。侍卫周川一把把闻叙推到墙上,拿刀抵着他的脖子,“治不了还是不想治?有话就说。”
“咳咳……”闻叙捂着胸口轻咳,急促地喘着气道:“珠衣巷……回新堂,关大夫的医术扬州一绝,贵人可以去看看。”
李荇皱眉道:“那你诊出什么了?”
闻叙撑着墙,目光涣散了一瞬,摇摇头。
“那你能治什么?”
闻叙抬眼看她,只觉帷帽后有一双冒着寒光的明眸在看着他,似乎要看穿他。他再摇摇头,“我医术不精,贵人还是不要在这耽误时间为好。”
“哦?”李荇挑眉,“我看不是你医术的问题。”
素希一个旋身闪到闻时面前,一手狠狠掐着他的脖子,“我最擅长治人心了。”说罢,她竟单手提起闻时,就像拿捏一只小白兔般。
心口的疼痛骤然炸开,看着闻时涨红的脸色,闻叙一时又急又煎熬,整个身子摇摇晃晃,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倒在了地上。
在座皆是一惊,李荇摇了摇头,素希放开了闻时。摔在地上,闻时一边呛咳一边爬到闻叙身边去摇他。
周川拱了拱手,向李荇请示道:“主子,这……”
“我现下暂时无碍,把他们带回去,去请其他大夫。”
闻时哭喊着,一股脑要和他们决一死战,素希一个手刀把他劈晕。看着倒在地上的师徒二人,李荇心里有了些歉意,更多的是对这个大夫的好奇。
城东一座包含三间厢房的小院落里,素离步履匆匆地领着关大夫走到主卧房。一番诊治后,发须尽白的老大夫道:“水土不服,最主要是贵人本身体寒,又风邪入体,致使心脉不稳,现在的脉象就乱了,叫人难以捉摸。”
素希问:“仅是如此吗?”
又诊了一会,“不止,气虚脉弱,脉中涌动寒意,是不是以前落入过冰水中?”
“是。”
“那老朽就明白了,这就去开方子。”
一番忙碌,月已上中天,素离送走了大夫,伺候李荇喝下药,疑惑道:“主子,那位大夫也施过针了,只是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常?”
李荇摇摇头,“他醒了吗?”
西厢房内,闻时紧紧抓着闻叙的手,一边哭一边回想着关大夫的话:
“这位公子的脉象竟是天命不永之兆啊,好生将养可保五年无虞。”
“大夫,我师父身体一直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啊?求您救救他吧!”
“他这是先天顽疾,老朽也无能为力。”
不由地闻时越哭越厉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伏在床边。
长长的梦境被打碎,闻叙听着熟悉的哭声,轻笑一声,声音低弱地道:“小瓜娃子,哭什么啊?”
“师父,您醒了?”闻时抹了抹眼泪,紧紧盯着他。
闻叙悠悠睁眼打量一下四周,“这是哪?”
“我们被他们带了回来,他们还请了关大夫来看诊。师父,关大夫说您有先天顽疾活不久了,师父,您医术这么厉害……”
闻叙愣住了,撑坐起来,“除了先天顽疾,关大夫还说了什么?”
“啊?”闻时吸了吸鼻涕,“他还说好生将养可保五年无虞,师父,呜呜……”
闻叙只觉全身血脉冷如冰雪,慌忙套上鞋子冲出去,门口两个侍卫拔刀拦住他。闻叙焦急地道:“贵人不能喝关大夫的药,药不对症,快让我去看看。”
费了一番口舌,最后被刀逼回房内,闻叙扶着门急促地喘着气思索着。
“师父……”
闻叙还在失神,院内一阵嘈杂,“快去请大夫,主子不好了!”
闻叙又冲出去,这时两名侍卫一边错愕一边拦他。闻叙气急,吼道:“再晚点你家贵人命就没了。”
素离瞧见焦灼的他,眼珠一转,慌忙跑来拉他进主卧,“你再藏着掖着我就杀了你们。”
额头滑落几滴汗水,闻叙看见床上李荇苍白的脸色和染血的嘴唇,一边诊脉一边道:“把药方拿来。”
快速看了眼药方,瞥见一味延胡索,他的手颤了颤,再探手下的脉象,心下已明了。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绿色的药丸塞给李荇,“拿套银针来。”又吩咐道:“把她胸口的衣物扒了。”
素希犹豫着,闻叙麻利地把金针过火,瞥见她不动,两手一抓扒开了李荇的衣衫,“医者无分男女。”
扎了六针,闻叙停下了手,急急喘了几口气,侧过头低声道:“半个时辰后拔针,然后灌一碗浓茶给她,越浓越好,听明白了吗?”
素离和素希错愕了一下,点头。
一阵晕眩袭来,闻叙倒在了地上,耳边嗡嗡鸣声中夹杂了小徒弟的哭喊声,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坠入无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