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举火火丈高。
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地道之内已燃起了一团火。
火光明亮,把祢勿惜和连中尘照了个遍。
只见地道口处,已然走进三个人:沈竹侯,疯跛子,孔屠仁。
这三个人原是不应该走在一起的,可他们偏偏站得很近,正如同三个无怨无仇之人。
他们或许真的无怨,可仇恨就不好说了。
连中尘几乎要怔住。
他手里的长剑一旦停下来,祢勿惜就会立刻杀了他,毫无疑问。
可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能告诉对手自己的身份。
连中尘就是这样的人,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不能说出去;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孔屠仁喝声道:“你待哪里去!”
连中尘冷笑一声,竟将脖子一扭,最重要的大血管已暴露在祢勿惜剑下。
他似乎清楚,孔屠仁要救他。
孔屠仁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刀很快,对付略有疲惫的祢勿惜至少能抵挡住三十招。
沈竹侯站在一旁,自然也清明白,一旦三十招过后,孔屠仁就会死!
以孔屠仁的武功,根本斗不过祢勿惜这样的人。
三十招转眼间便用完,孔屠仁却并没有倒下,而是立在原地,与祢勿惜对峙着。
祢勿惜冷笑道:“连你也不是狂河帮的人?”
孔屠仁忽已身形一变,羽毛衣裳穿在外面。
他道:“我就是狂河帮的人!”
祢勿惜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杀他?”
孔屠仁淡淡地道:“因为今天,是我和他决战的日子,容不下任何人插手。即便是你。”
祢勿惜看了他良久,忽点点头,道:“好!”便真的一转头,去看沈竹侯了。
沈竹侯看了看周围的囚犯,悠悠地道:“弥帮主,这里是什么地方?”
祢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道:“那你为什么逃到这里?”
祢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叹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找你?而且这地牢的主人,恐怕也就是他!”
祢勿惜道:“不知道。”
他的声音已弱,沈竹侯也已笑出来了。
又是一触即发?
沈竹侯都不知道。如果二人再战一场,又会如何?
祢勿惜盯着沈竹侯的竹剑,也盯着疯跛子手里的那柄刀。
他几乎快被吓死了。
他能逃出白骨崖,本就是凭借一身勇气,硬闯出去。
忽听得连中尘冷冷道:“孔屠仁,你错了。”
孔屠仁问道:“我怎么错了?”
连中尘笑道:“你是不是有一个父亲,叫作曹水方?”
孔屠仁道:“你怎么知道?”
连中尘道:“我当然可以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你的父亲是被顾帆杀的!”
疯跛子一旦离开白骨崖,便性情大变,有时是袁尽,有时是姜枫。
此时他已垂下目光,看着双手。
孔屠仁道:“这一点我一样是知道的。”
连中尘却靠在土墙上,笑得很诡异。他的脸已扭曲,牙齿露出。
他的牙已泛黄,面色也蜡黄。
这是人的底色,人的本色。人本就是枯黄,蜡黄的。
连中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下去,好像要让所有人听到。
他没见到过沈竹侯和疯跛子,可他一样要说给他们听。
只听得连中尘冷笑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自己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孔屠仁道:“我适才已说过了。”
连中尘又道:“你的父亲,也许根本不是曹水方!”
孔屠仁冷笑道:“我的母亲不会骗我,我自己也不会骗。”
连中尘道:“你从小生在曹水方的家中,就一定是他的亲儿子吗?”
孔屠仁道:“当然。”
连中尘惨笑道:“那你知道,我才应该是你,你也应该是我吗?”
他这句话一出口,似乎真相已暴露。
孔屠仁怔了很久,才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连中尘道:“你才是连中尘,我才是曹屠仁。只不过因为你母亲就姓孔。”
孔屠仁冷笑道:“你说的话,只有你一个人懂。”
连中尘大笑道:“我已忍了四十余年,还在乎这一会儿功夫?天下没有人会懂!”
沈竹侯却跳出来,站在他一旁,问道:“你说这些话,可有依据吗?”
连中尘道:“我刚出生的时候,娘喊的不是乳名,而是另外一句话,让我记到现在的话!”
他缓缓地道:“‘千万不和你父亲一样,做多情的汉子’。现在想来,我的父亲确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生了我是多情,他害死自己是多情,他死后又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也是多情。”
孔屠仁道:“他害死了自己?”
连中尘冷笑道:“我只相信了我娘的话,二十六岁那年,我才去到父亲的坟墓上,挖出他的棺材,掀翻他的棺木。”
沈竹侯忍不住道:“你怨恨他?”
连中尘厉声道:“我已沦落至此,本该和他一样,锦衣玉食,一身正派武功!倘若是你,你受得了吗?”
沈竹侯叹道:“恐怕不能。”
连中尘道:“他的尸体,脑袋已被人砸得碎烂,脑浆早已发臭!那痕迹,明显是一个用杖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而天下用杖的人里,也只有顾帆一人可以做到!”
疯跛子走过来,问道:“于是你推断出,他是死于顾帆手里?”
连中尘摇头,道:“他的棺木底部,也有同样的裂纹!至少我的父亲,不是被顾帆杀的,或许是被顾帆找到尸首,在棺材内报复了一番。”
疯跛子叹道:“真正杀人的人呢?”
连中尘的人已抽紧,道:“女人!”
孔屠仁问道:“女人?”
连中尘道:“女人的头发,一个人再脆弱,他的头发一定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在他的衣服上,找到了三根女人的头发!”
正是如此,头发是最柔软的东西,也是最坚韧的东西。
它们从来就不牢固,但永远是最后一个消亡的。
孔屠仁冷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连中尘目光扫动,已看向疯跛子。
他淡淡道:“袁师兄,且说一说吧。”
疯跛子沉吟道:“依你所说,师父恐怕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他曾闭关三年,刚出来后,不过三四天就死了。”
连中尘道:“一个年纪不小的人,一定要干一件事的。”
疯跛子道:“我清楚了。”深深叹一口气。
沈竹侯也懂了。不过杀人和易子的方法,他尚且不清楚。
这些方法他不需要知道,正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因此无人知道。
原来,连中尘才是曹水方真正的儿子,原本叫做曹中尘。
曹水方闭关三年,出来后的第一天就是要找一个女人,能够为他生子。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是连中尘的母亲。
不过—人永远不会满足于一个女人,哪怕与她们快活只是为了快活而已。曹水方在之后的三日当中,分别找了三个女人,而第三个女人正是孔屠仁的母亲。
也只有她,亲手结果了懈怠的曹水方,赶走其妻子。
女人狠起心来,要比男人恐怖得多。
十月过后,孔屠仁才出生。
他一生下来,就是这个世上最华贵的人。
他的武功不见得很好,人品不见得很好。
但是他的家产一定丰厚,这都是他的母亲夺来的。
孔屠仁得知自己是曹水方的儿子,又闯荡江湖时,听闻了疯跛子杀死曹水方的事情。
他那时才明白,自己的仇人是疯跛子。
可他却没有想到,疯跛子什么都没干,甚至杀死的顾帆也是清白。
连中尘之所以聘请杀手,之所以想杀孔屠仁,都是因为这一件事。
孔屠仁愣住了。
他不敢确定这件事的真假,可也有些动摇。
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凭什么说他一定是曹水方的儿子?
祢勿惜的话打破寂静,正如他的剑。
祢勿惜大笑道:“当真天下趣事一件!”
连中尘剑指祢勿惜胸口,冷冷道:“你再说一句话,你就死!”
祢勿惜笑道:“对了,那你我之间又有何仇?莫非你的母亲又是我的弟弟的情人?”
连中尘道:“我们之间的仇很简单,因为你是狂河帮的帮主,而我姓曹的,是铁剑帮的头号杀手!”
沈竹侯都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连中尘根本不是狂河帮的人。
他怀疑过南宫九,却从未怀疑过连中尘。
祢勿惜道:“我就知道。”
连中尘冷笑道:“你既知道,为何不先下手?”
祢勿惜叹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祢勿惜的人,不可能为狂河帮效力的。”
叶南狮此刻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抓进这个地牢当中。
整个西风亭,还有这家酒馆,都是连中尘的地盘,而他之所以要抓叶南狮,就是因为叶南狮终究要杀苗没烟。
连中尘不敢轻易利用一个人,不敢轻易动用一颗棋子。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棋子,自己是否被人利用!
他现在是个死人,也是个活人。但他更像一个绽放过后等待凋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