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阴阴蔽武昌,汀洲如画引帆樯。
一江见底自秋色,千里无风正夕阳。
暂别胜游浑老大,追思前事只凄凉。
贤豪况有遗踪在,欲买溪山作漫郎。—孔武仲。
有人画鄂州,有人以为鄂州如画。
清晨的烧饼店,坐满了画家和诗人。
他们大多是不知名的诗人,和不出名的画家。
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碗清茶,一碟咸菜,一块烧杯,一支笔。
手里的笔从来没有动过,口中的烧杯也从未停过。
浅青的天刚刚亮,桥头的雀已醒来,惊起冲天。
小二忙搭起一块白巾,托着木盘跑着。
无人去画他们,无人为他们作诗。
忙忙碌碌的烧饼店里,只剩下咀嚼声。
门帘摇晃,树叶唰唰,人已下马。
沈竹侯坐下,就在烧饼店窗台边。
小二见有客人来,更是个江湖浪子,故快步走来,笑呵呵地看着沈竹侯。
他问道:“客官要吃些什么?”
沈竹侯道:“你们这里有什么?”
小二笑道:“您想吃什么,我们现做都是可以。”
沈竹侯道:“有酒?”
小二道:“上好的竹叶青。”
沈竹侯道:“两坛酒。”
酒已上,沈竹侯便独自斟酒,一杯杯灌下肚。
窗外的几片云厚,教他必看上几眼,才算过瘾。
坐在空桌左边的是诗人李菅,右边是画师陈茗。
他们的目光早已钉在沈竹侯身上,扫视着他的眼神和那柄竹剑。
二人或许不认识沈竹侯,可一定极其羡慕他。人们都渴望自由,如果能将他们放逐到天涯,就算是远方小岛上,也绝对没有“不”字。
陈茗把住画笔,李菅则舞动那管毛笔。
沈竹侯呢?
他握紧了他的剑,如同握着他的命。
他根本不是一个自在的人,也不是飘荡到天涯的浪客,而是一个思念故乡的人。
陈茗忽然问道:“这位兄台,你在看什么?”
沈竹侯霍然回头,道:“你说我?”
陈茗笑道:“嗯,你是在看那边的云?”
沈竹侯喝了碗酒,掌已略松,笑道:“你在看我?”
陈茗道:“是。”
沈竹侯道:“我也在看你。”
陈茗笑道:“方才是在看云?”
沈竹侯微笑道:“不是。”
他说完话,已经后悔了。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陈茗居然是画师,而正好已画下沈竹侯的动作。
纸上有一片云,两坛酒,以及古木桌,还有那个紧握竹刀的青衣人。
骗人很多时候是不好的,尤其交朋友的时候。
陈茗却笑道:“这幅画还少个名字。”
沈竹侯道:“你想让我起?”
陈茗道:“正是如此。”
沈竹侯沉吟片刻,大笑道:“就叫‘竹剑客’。”
李菅却忽开口,打断道:“兄台腰上的,是刀还是剑?”
沈竹侯指着竹剑,答道:“竹剑。”
李菅捋了捋胡,望向远处:“如果是东瀛传来的,应叫竹刀才对。”
沈竹侯道:“之前的那一柄剑,送与我时的确是刀,可与我们的剑并无差异。”
李菅道:“不如叫竹刀客好?”
陈茗道:“好!”
沈竹侯也点点头。
陈茗正欲提笔,却递给了沈竹侯,在纸右上方留出一片白。
沈竹侯笑着接过纸笔,写下了三字,随即还给陈茗。
三人桌上都有酒,也都有碗。
沈竹侯笑道:“咱们就算是朋友了?”
陈茗道:“当然是。”
李菅道:“既然是朋友,还不知道朋友叫什么。”
陈茗道:“我姓陈,陈茗;他是李菅,鄂州最有名的诗人。”
沈竹侯道:“在下沈竹侯。”
这话出口,当即有人惊住,朝他敬一杯酒。
陈茗和李菅也各自喝了一杯,沈竹侯又还好几杯,三人就此相识。
忽听得门外响动,一只金雀已然飞到树梢,安静停下。
而快马的嘶鸣声也停下了,系在一棵杨柳树下。
江湖男儿都讨厌这种声音,尤其在打尖时候。
沈竹侯一路上本就没吃什么,恰巧遇上了烧饼店,才买些热酒去喝的。他不希望在这里也能遇到用人面桃花的杀手。
急促脚步声过,两个男人已然进了店,见四下里尽是人,便只好和沈竹侯凑了一桌。
他们二人穿的都是一袭蓝布紧衣,短发齐肩散落到后面,而背上又用白布绑着一柄长剑。
沈竹侯只瞟了一眼这两个人,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高一点的男人头发虽乱,可依旧能看出长时间插簪子的痕迹。
只有高个子男人动了筷子,或者坐下座位,另一个矮一点的才肯跟着做。
但凡在江湖上混过两年的,也都应该发现这问题。
他们不像是男人,更不像是简单的朋友。
陈茗忽问道:“沈少侠,他们是你的朋友?”
沈竹侯摇摇头,笑道:“我也不认识。”
陈茗道:“既然不认识,就说明可以认识。”
李菅忙一瞪眼,低声道:“不认识就不认识了,少说话为好。”
沈竹侯微笑道:“天底下想交朋友的人很多,不那样随性的也很多。”
他说完话,忽拎起来一坛酒,正欲抬头吃下,却洒在了桌上。
酒顺着桌流,直流到那两个男人的眼前。
他们面前没有碗,更没有酒和菜,只是取了两双筷子,抿着筷尖沉思。
沈竹侯陪笑道:“我的不是,酒喝多了便会手上没劲。”
那高个子原本低着头,听沈竹侯说完,又抬了起来。
高个子道:“无妨、无妨。”
矮个子掐了一把高个子的腿,轻声笑道:“怎么就无妨?”
沈竹侯听罢,只当做没听见。
良久,高个子才低声道:“人已说过了是手上没力气,你还要怎样?”
矮个子笑道:“我看他是故意没力气的。”
高个子道:“你怎么看出来?”
矮个子道:“你看他喝酒用的是左手,右手却在什么地方?”
高个子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矮个子冷笑道:“你想不知道我也要告诉你,他的右手握着青黑色的剑柄。”
高个子忽将筷子撂下,惊道:“你说这样大声,若是有人听见了呢?”
酒馆嘈杂。
沈竹侯只低头假装喝醉,双眼无神。
陈茗和李菅见他不言语,不便再打扰,各自思考画和诗去了。
矮个子笑道:“小猫儿,你当真看不出来吗?那个人是真地把酒洒了,可现在醉了却一定是假的。他以为能听见咱们说话,实则不然。”
二人赫然竟是萧猫儿和紫秋。
萧猫儿略有怒色,道:“不许叫我小猫儿。”
紫秋笑道:“那就叫大狗儿。”
萧猫儿叹了口气,咬着筷子。
又是良久,小二送上来一壶花茶,两个杯子,二人对饮。
紫秋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
萧猫儿则是喝了一口,接着咬筷子。
她问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
紫秋冷笑道:“你还想让我说出来?”
萧猫儿道:“可我的确不知道。”
紫秋太息道:“小...大狗儿,你已经多久没见过外面的人,多久没待在江湖里了?”
萧猫儿道:“不清楚。”
紫秋忽笑道:“我说的是,你现在可真没有以前聪明,竟连一些最简单事情都想不通。”
萧猫儿道:“你说是最简单,倒是说说看?”
二人之间是寂静。
隔了许久,花茶已经喝下半壶。
紫秋缓缓道:“他之所以洒了酒,就是因为你。”
萧猫儿指着自己:“我?”
紫秋笑道:“就是你,大狗儿。”
萧猫儿道:“我和他又不认识,凭什么说是我?”
紫秋道:“哦?你以为是我?”
萧猫儿啐道:“我只觉得他是真的手上没力气。”
紫秋道:“倘若手上没力气,又怎么可能握得住那柄剑?”
萧猫儿道:“唐鱼也可以,只是他握的是暗器。”
紫秋道:“你还要提他?”
萧猫儿道:“我怎么不能提他?”
紫秋冷笑道:“我先问问你,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萧猫儿道:“男人。”
紫秋道:“既然是男人,咱们为何不回去,反倒要来到这里?”
萧猫儿道:“我不知道。”
她似乎已经麻木,一口口喝着热茶。
紫秋道:“就因为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爱你的人了。”
萧猫儿道:“他一定还爱我。”
紫秋道:“你过去的时候,他怎么说?”
萧猫儿道:“我去的地方,你永远不要跟着。”
紫秋道:“你现在知道了吧?”
萧猫儿道:“可他只是因为还有事情要做。”
紫秋道:“什么事情?”
萧猫儿道:“唐家堡都知道的,那件事。”
紫秋点点头,道:“这一点还算清楚。”
萧猫儿道:“他是唐门弟子里武功最高的一个,当然要去一探究竟。”
紫秋道:“可他也明明知道,如果是咱们两个人,一定回不去唐家堡了。”
萧猫儿叹道:“那就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能教我们流浪在外面。”
紫秋忽然道:“你饿不饿?”
萧猫儿眼神已没那样坚定,凄然道:“饿。”
她的确有些不信任唐鱼了,可奇怪的是,她依然为唐鱼辩解。
紫秋冷笑道:“两个人从来没走过江湖,连到了烧饼店,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萧猫儿道:“那夥计不来,我自然以为他忙着。”
紫秋叹道:“你就是太好了,但也太傻了。”
沈竹侯一句句听着,竟真有些醉意。
酒壶、茶壶都已乾。
而窗外的金雀何时已飞走,只剩下杨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