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树林,林中的阴风足让人中邪。土道上的影子已拉向了无尽的远方,在最远的地方彻底断裂。
死人依然死着,横躺在残破的树旁。
至少分得清昼夜,看得见色彩。
沈竹侯正欲别了李洞天的尸体,探寻多情歌的来源。
他最后又望了一眼李洞天的尸体,尽管他想吐。
他是竹刀探,若不检验别人尸体,恐怕这辈子也破不了一个案。
那尸体不必我描述,我当然很难描述得出。这种死法,也绝非寥寥几句能描述出的。
沈竹侯已吐了出来。
他今天不曾吃下什么,只吐出些苦水。
但他也清楚了一件事—李洞天是被人用剑杀死的。
剑伤不重,只有轻轻的划痕;但是在人偶之中,伤口会被挤得更大,更长,而人偶之中倘涂满毒药,一定会轻而易举地杀死李洞天。
沈竹侯现在醒悟:李洞天是被人划伤,活生生痛苦至死的。
沈竹侯俯下身子,又抚摸伤口。
他没什么可吐,自然吐不出来了。
双眼忽然睁大,直似铜铃一般圆。
不是剑伤!
若是剑伤,周围的皮肤一定会翻起来,血肉也必有腐烂。
而这种伤口,其实是用指甲所制造的。
一个无剑的剑客,用指甲便能取人性命。
沈竹侯撩开李洞天的衣袍,却不见有任何毒斑。
他相信自己的轻功远比李洞天要好,而且他运起轻功时,仍能看到李洞天的身影。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指甲划伤李洞天,再将他装在人偶之中?
而另一个死人又是谁?
沈竹侯已有些乱,却强作镇定,唯恐真的乱了心神。
有些时候,人们越不想做什么,就越会这样做。
突然,歌声已断。
沈竹侯忙回过头,远方的树林里,竟已站出一个影子来。
那影子竟张开口,念叨着什么。
恐惧不来自人,而是来自和人一样的东西。
沈竹侯明显觉察到了,那影子的动作全是重复的,显然不是人。
可他竟然更害怕。
沈竹侯叫道:“你是谁!”
无人应答。
他悄悄地走近,忽将树丛扒开,却空无一物。
多情歌又响起。
这次的声音,只在前面的树丛里了—这一点沈竹侯坚信。
倘若上一次是他看错位置,那么这一次若还要失败,他就当真会疯。
人影掠过,夺手劈向树丛。
还是空无一物。
“白骨崖。”沈竹侯耳边只有多情歌,而歌声却总在白骨崖三字上加重,其馀部分或断开或低沉。
沈竹侯笑了。
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么难看,笑声又是多么难听。
可他还是要笑。
人和木偶最大的区别,就是人会笑,无论什么情况下,哪怕快要死,人也总能笑出来。
沈竹侯每一次运起轻功,冲向下一个树丛时,总会大笑三声。
而每一次,他都抓不住那个唱歌的人。
最后一棵树丛。
最后一次唱响多情歌。
沈竹侯这次没有笑。
因为他真的抓到了唱歌的人。
那是一个木偶人,背后绑了一张字条,上用血色的笔写上“白骨崖”三字。
听说,江湖各处的人都会看见白骨崖,或者就在眼前,亦或者远在天涯。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快要死的人。
而那些人一旦走入白骨崖,便不会走出来。
沈竹侯彻底怔住了。
他甚至不能转头,因为他再没有勇气看向背后的路。
木偶人仍唱着多情歌。
人却已断肠。
白茫茫一片,大地映着天空的灰白。
这里只有白的食事物。
无数堆白骨和白草。
人若至此,手和脸便都是苍白色的。
正是白骨崖。
这已是庐陵之外,一片白骨坟墓地方。
石碑上只刻着“白骨崖”三字。这些字已深深嵌在石中,永不灭绝。
人既已成了白骨一把,又怎会消亡?
人既已死了,又何必再死一次?
人心既冷,尸体又何必再冷?
雾霭之中,走出一匹老马,和他背上的潇洒的老人。
老人的耳朵上插着一束黑色茶花,和老马一起空洞地漫游。
这一人一马的轮廓,在夕阳下愈发苍凉,到得天边,已是灰蒙蒙一片,再也望不见边际。
圆月无光,白日彷徨。
分不清时辰,甚至连昼夜也分辨不出。
埋葬死人的地方,除了一座座坟包和白骨外,还有什么事物?
人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分清楚昼夜,只要分清他们活着还是死了就足够。
眼无神,人已憔悴。
无论是谁,都总有这一天的。
一个人如果很难分清楚身体和影子,那也离死亡很近了。
老人乘着老马,走在泥泞的古道上。
人何时肯归?
人未归,也永远不归。
只要江湖人还在江湖上,还喝着那一壶浊酒,就绝无归心,如同一去无返的箭,既已离弦,就不会再回来。
所以,他们再回不到故乡。
也休想回到故乡。
归不归?
人到底该不该归?
没人清楚。
但若心死,一定要归了。
或许回到家乡,或许回到熟悉的酒肆,温上一杯酒,再要一碟下酒物。
白骨崖里死去的人,都是无情的人。
他们不归。
哭冢人。
他哭得比鬼还像鬼,比狼更似狼。
他笑得正如疯子,正如一个死去家人的人。
他时而仰面长笑,时而鬼哭狼嚎。
有人会想到,死的人是他的妻子还是父母?
亦或是一个情人,一个朋友?
更或者是一个仇人,一个对手。
都不是。
他的怀里竟躺着一柄破碎的剑,一柄剑苍仍然发着光芒的剑。
这是一柄宝剑,也是一柄烂剑。
可对于哭的人来说,无论怎样的剑,都已再也回不来了。
剑有墓,更有棺材。
哭的人也想躺进棺材。
剑已死,人还为什么活着?
剑客的剑,永远是一件最珍贵的事物。
而珍贵的剑,就要躺进珍贵的棺材。
马蹄声响。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就在哭冢人的身后:“你知道这是哪里?”
哭冢人不答,更不去看。
他只管把散落的挡住双眼的白发撩开,再接着哭。
这一定是个多情的汉子,竟能为一柄剑哭泣。
他很少哭,甚至不哭。
可他一旦想起剑,他一定会哭。
良久良久。
哭声已至,人已欲归。
哭冢人缓缓回身,霍然吃了一惊:一匹马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而马背上正坐着个老人。
并非他们来得太静,而是哭冢人完全意识不到。
老人问道:“你既已来了这里,还去什么地方?”
他俯视那人,只见这人:身穿一件白衣白裤白袜,额头绑着白斤,白发已垂下。
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黑发人。
就几月之间,他的头发已全白了。
哭冢人答道:“我还要回去,明天还会来,明天的明天也来!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会在这里,接着等九天。”泪痕仍在,人已坚定。
老人问道:“你的剑死了?”
哭冢人道:“我的情人死了。”
老人道:“很久之前就死了?”
哭冢人道:“很久之前就死了。”
老人冷笑道:“我问你来的时候,可曾知道这地方叫什么?”
哭冢人道:“不知道,但我也不必知道。”
老人道:“不必知道?”
哭冢人淡淡地道:“只要在大江之南。”
老人道:“哦?”
他又缓缓地道:“你是祢勿惜?”
哭冢人浅浅地笑了,点点头。
他正是祢勿惜。
勿惜,就是不要珍惜。
他却对他的剑十分珍惜,甚至比老婆都看得重。
老人冷冷道:“无论你是谁,但凡上了白骨崖,就一定不能活着出去。”
祢勿惜道:“这是为何?”
老人道:“人都死了,何必再来?”
祢勿惜道:“我的人没死,只是那柄剑死了。”
老人道:“我说的就是。那柄剑已断,又何必为它找棺材?”
祢勿惜道:“为了让我心里好受些。”
老人冷笑道:“你已在江湖当中,身心可由不得自己。”
祢勿惜道:“你难道不在?”
老人道:“我不在,而且以后也不会在。”
祢勿惜笑道:“那你曾经一定在。”
老人道:“正是。”
他又道:“你认得我?”
祢勿惜沉吟片刻,始终不相信眼前的人。
他终于开口,说道:“我认得。”
老人笑道:“请。”
祢勿惜道:“你是姜枫?”
老人道:“正是姜枫。”
他说罢,已然下了马。
他下马以后,祢勿惜才看清他的脸。
这是姜枫的脸,可也是另一个人的!
袁尽。
姜枫就是袁尽,袁尽就是姜枫。
这两人都是疯跛子,也都是漫思茶楼的老板、顾帆的师弟、白骨崖的主人。
他们从来就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偶尔精神错乱,致使有了他们。
祢勿惜叹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什么时候?”
疯跛子答道:“不清楚了,也许几十年前了。”
祢勿惜道:“我们既然认识,又是朋友,何故偏要杀我?”
疯跛子笑道:“这是有缘由的。”
他忽问道:“你的家乡在哪?”
祢勿惜道:“四川。”
疯跛子道:“可你现在却在江西。”
祢勿惜苦笑道:“难道我一辈子都应该待在四川?”
疯跛子道:“可你已出了四川,这辈子也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