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寂静的夜,多么痛苦的离别。
一座平桥之上,一条细水河边。
何等浓烈的雾气,何等骇人的飞鸦。
一个满眼风尘的人,一个华贵美丽的人。
人在桥上,桥安然在夜中。
连中尘竟先开了口,问道:“你找我?”
对方一字一字答道:“我找你,就在现在,此时此刻。”
连中尘冷笑道:“我问的是—你找我做什么?”
对方正是孔屠仁。
孔屠仁笑道:“我找你,只想问清一件事。”
连中尘道:“你问清了,我就一定要答吗?”
孔屠仁道:“我连问也没有问,你就不愿告诉我?”
连中尘道:“如果有事可做,我连来也不会来的。”
孔屠仁冷笑,说道:“你不来也得来,否则就是我派人抓来你。”
连中尘道:“我们何怨何仇?”
孔屠仁道:“这句话我问你才对。”
连中尘道:“我难道和你有仇?”
孔屠仁道:“我们难道没有吗?”
他说罢,迷雾当中走出来两人,一人狂发翩翩,另一人一袭黑衣,竟很难看清楚他们的长相。
不过—这二人背后既不背剑,也不负刀。
他们正是年家若和林婆婆。
连中尘佯惊道:“他们是谁?”
孔屠仁冷笑道:“这还是我问你的话。”
连中尘道:“你是说,他们是我派去的?”
孔屠仁笑道:“你们都听见了?”
年家若点点头,他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动弹了。
林婆婆则是啐了一口,啐在河里。
连中尘冷冷道:“你想说明什么?”
孔屠仁道:“我想说,你派这两位杀手,就是为了杀一个无仇无怨之人?”
连中尘道:“难道不是?”
孔屠仁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想说清,咱们之间的恩怨吗?”
连中尘笑道:“我们之间本就没有恩怨。”
孔屠仁道:“哦?”
连中尘道:“只不过,有一点我忘记告诉你了。”
孔屠仁道:“哪一点?”
连中尘笑道:“那就是—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该毁掉了。”
孔屠仁问道:“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连中尘道:“你当真不知道这一切吗?”
孔屠仁道:“你说是哪个一切?”
连中尘忽厉声道:“我说的是曹水方!”
孔屠仁一愣,问道:“曹水方?”
连中尘道:“曹水方!”
孔屠仁道:“他怎么了?”
连中尘道:“你还不知道?”
孔屠仁冷冷道:“我若知道,还至于问你?”
连中尘道:“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孔屠仁问道:“什么时候是?”
连中尘笑道:“十天之后。”
孔屠仁吃吃地道:“十天...十天之后?”
连中尘大笑道:“十天之后,就是十天之后!十天之后的新月夜,我就在这里,咱们还在这里!兄弟!”
孔屠仁彻底怔住了。
连中尘也会叫他“兄弟?”
孔屠仁也笑了。
连中尘说完话,已经无话可说了。
而孔屠仁此刻也无话可说。
他这次前来,目的只有一个:找清他和连中尘这个无形中的黑手,究竟有何恩怨。
而他非但不知道,而且更加糊涂。
连中尘已经要走了。
他转过身,正欲消失在浓雾之中,从此不见天明,不见人影。
但他知道,要留他的人绝不是孔屠仁。
年家若。
只听得很远的桥上,年家若低下头,厉声道:“你还不能走!”
连中尘笑了。
他根本没走,或许已走远,可一旦听到年家若的声音,他一定会回过头的。
年家若高声道:“你等不到十天之后!”
连中尘笑道:“我为什么等不到?”
年家若喘息几口气,仍然站在平桥之上。
孔屠仁只一挥手,将他穴道解开。
年家若冷冷地道:“你还认得我吗?”
连中尘答道:“我当然不认得你,倘若认得你,为何不救你?”
年家若忽冷笑起来,道:“可你认识我,你一定认识我的!”
连中尘道:“你叫什么?”
年家若道:“年家若,过年的年,回家的家,若许的若!”
连中尘道:“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年家若。”
年家若道:“你现在知道,已经完了。”
连中尘道:“哦?”
年家若狞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找我时,你说了什么?”
连中尘叹道:“我都说了,我们之前并不相识。”
年家若骂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连中尘道:“我并没说过假话,倘若你说的假话,现在污蔑我来,又算什么?”
年家若笑了,大笑。
他道:“你知道我不轻易出手,我这辈子也只杀三种人。”
连中尘问道:“哪三种人?”
年家若道:“第一种是求着我杀他的人,第二种是出卖朋友的人。”
连中尘忍不住道:“第三种呢?”
年家若霍然抬头,淡淡地道:“第三种是你这样的,既求死又出卖朋友的人。”
眉如剑苍,眼如剑锋。
二人的眼神,如同剑对剑,剑碰剑,火光冲天!
剑气冲霄,剑气已凉。
年家若的手里已然多出了一枚飞环,而就当人们看见它的那一瞬间,飞环已经脱手!
这一掷是年家若苦练十三年的犀牛环,离手时正如径直袭来,可他一旦遇风,环路便会立刻弯曲,如同犀牛角一般。
而这一换,已形如犀角,快如霹雳!
萧索的桥,萧索的人。
萧索的陷入大地的飞环。
桥是平桥,人是狂人,环又是死环。
环就是死结,不分起点和终点,但只要环绕,就永远会回到终点,徒劳无功的。
连中尘的人已然不见,而那一柄飞环,竟落在地上!
年家若大惊。
下一刻,连中尘的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长剑随人一同陨落。
好快的剑,好一柄快剑。
而快剑的尽头,便是一滴鲜血。
剑尖上飘着的,是年家若的血。
可年家若并没有死。
而连中尘的剑,却忽地碎成了两截,散落在地上。
刀!
天下唯有刀和剑是兵器中的至尊,如想破剑,需要用刀;如想破刀,自然用剑。
飞刀。
林婆婆的飞刀。
她的人早已站到了深林处,手腕轻摇,飞刀已打断了连中尘的剑。
孔屠仁早就为她解开了穴道。
林婆婆还在笑,冷笑。
她的眼神比任何人都乱,甚至灰蒙蒙如同天色。
她冷笑道:“连中尘,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连中尘忙退后三步,正欲逃开,但见年家若的飞环,已然落在他的脚前,封住他的路线。
连中尘呵呵笑了笑,道:“我答应你什么?”
林婆婆看了连中尘半晌,缓缓道:“我就知道。那雪香丹,你永远也不会给我的。”
连中尘笑道:“你知道那雪香丹的作用吗?”
林婆婆道:“雪香丹阴阳调和,人吃完之后,一来血脉通畅,二来武功大增。”
连中尘叹道:“还有一点。”
林婆婆问道:“什么?”
连中尘指着林婆婆,只是大笑。
林婆婆的鼻尖已然沁出冷汗,她不敢杀这样一个疯子。
连中尘笑道:“你不知道的是,若把雪香丹磨成粉,再已磁石去吸,能将阴阳药物分离开来。”
林婆婆大惊道:“你难不成已经...”
连中尘道:“我已经把它分成了两半,那半面雪香丹,一面已喂给了沈竹侯。”
孔屠仁忽开口道:“沈竹侯?”
连中尘道:“你也知道他?”
孔屠仁摇摇头。
连中尘笑道:“所以我手里的只是阴面雪香丹,不仅对人治病无用,甚至还有不太好的作用。”
林婆婆冷冷道:“幸好你根本没有给我!”
连中尘道:“我本来也不想给你,我只想在快死的时候吃下它。”
原来,虽然剩下的半面雪香丹已是大阴之物,但在片刻内,仍然可以加快心跳。
连中尘的手已放在怀里,正要摸出那雪香丹来。
林婆婆的飞刀却已同时到他的胸口。
如此快的刀,如此深的仇!
快刀斩快仇。
快刀可斩不断情丝。
连中尘笑着,人已躲开,跑到桥的另一头。
可他忘记了,年家若的飞环还在。
银环已然嵌入连中尘的左臂。
连中尘狠下心,拾起破剑,竟将飞环连着一大块肉割了下来。
他知道,飞环若刺中他,越挣扎就死得越快。
飞刀又出手,飞环也已出手。
两位暗器高手,两个有性情的杀手。
他们是有血有肉的江湖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
他们之所以杀连中尘,就是因为他无情无义。
连中尘的人则已飘到三丈开外的水面之上,踏水凌空,整个人已到了桥下,河边的陆地上。
他的身法如同风暴,只在一瞬间爆发,一瞬间落地。
他又去摸那半面雪香丹。
飞刀和飞环都不出手,孔屠仁也早就离开。
连中尘的人却倒下,茫然。
他的衣服中,并没有一小瓶雪香丹。
而只有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用墨水写着潇洒飘逸的“借到今年秋”五个小字。
这六个字的线条很细,似乎是瘦金体写成。
连中尘已经猜到了。
而不必他等,那个人就已经来了。
他来的如同飞鹤一般轻盈,又如老鹰那般有力。
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连中尘的心底。
他走到这里时,身上已带着风,风中带着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