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锁链直穿入他的身体,又从骨骼另一端刺出来。
而荆不救的脸上,早已布满了痛苦。
冷淡的阳光下,沈竹侯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他只敢一点点地顺着铁链的走向,揭开荆不救的那张阴影笼罩的面孔。
就在他眼神抵到荆不救脸上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刚硬的人。
荆不救的脸上根本没有恐惧。
只有笑,大笑。
每一次笑,仿佛都会牵动琵琶骨的伤。
而铁链的敲击声却已盖过了笑声。
沈竹侯问道:“你笑什么?”
荆不救仍笑,道:“我笑的是我自己。”
沈竹侯道:“你有什么可笑的?”
荆不救道:“我笑的是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沈竹侯道:“为什么?”
荆不救突然不笑了。
他一旦不笑,天空便又黯淡下来。
狂风仍在。
他的笑容却已然消散在风中,转变为恐怖的表情。
荆不救道:“荆不救,这个名字本就是不让我出手救人的。”
沈竹侯道:“柳三情也没有三种感情。”
荆不救道:“从不笑恰恰也刚好没有笑过。”
沈竹侯道:“荆大夫,你真的不想救人?”
荆不救道:“曾经想,曾经也可以救。”
沈竹侯道:“现在呢?”
荆不救道:“现在既不能救,也更不想救。”
沈竹侯道:“就因为那个人?”
荆不救点头。
沈竹侯道:“可你想没想过,眼前就有最好的选择。”
荆不救道:“哦?”
沈竹侯微笑道:“治好我,我去帮你报仇。”
荆不救道:“你根本不知道要找谁。”
沈竹侯忽道:“我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楚。”
荆不救问道:“谁?”
沈竹侯笑了笑,道:“这个人一定离这里不远。”
荆不救道:“不错。”
沈竹侯道:“他之所以不直接杀你,也正好说明他留你有用。”
荆不救沉吟道:“不错。”
沈竹侯道:“如果我现在说要杀你,他一定也会出来的!”
荆不救道:“这不一定,他当时留着我有用,或许现在已经没用了。”
沈竹侯道:“这也有可能。”
荆不救叹道:“你根本找不到他,江湖里找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如同大海捞针。”
沈竹侯却道:“我的确找不到他,可是他可以来找我。”
他又道:“他说过什么?”
荆不救道:“他只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能再为人治病,尤其是姓沈的人。”
沈竹侯笑道:“看来当真和我有关。”
荆不救道:“说明此人和你有仇!”
沈竹侯道:“倒是有可能。”
他道:“又说了什么?”
荆不救道:“他告诉我,每一天我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找我。”
沈竹侯道:“只要你睡觉?”
荆不救点头。
与这种手法类似的,正是罗泣。
他找到薛乱和欧阳断时,靠的也是这法子才把他们拉入夥。
可奇怪的是,罗泣根本不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他的武器也更不可能是一对混元刺。
只听荆不救道:“他已经知道我的一切,就连药盒里的药有多少两也清楚。”
沈竹侯笑道:“所以你只要用掉一两,他就会清楚。”
荆不救道:“正是如此。”
沈竹侯道:“倘若你不睡觉呢?”
荆不救苦笑道:“我要是不睡觉也能活着,也许也不会当大夫。”
沈竹侯道:“我是说,倘若你睡觉的时候,我在旁边?”
荆不救道:“那你一定会死在他的刺下。”
沈竹侯眨了眨眼,笑道:“所以我让你治好我的。”
荆不救看了看他,许久。
他冷笑道:“可是你就算病好,也一定会死在刺下的。”
沈竹侯道:“为什么?”
荆不救道:“我试过三十八次,每一次假装熟睡,都能被他识破,而且能在一招之内决定胜负。”
沈竹侯道:“你本来是不习武的。”
荆不救道:“不错。”
沈竹侯道:“所以你也根本不清楚我—我的剑又怎么比他慢?”
荆不救忽然仰头看天,道:“你上一次黑白巷子,是不是也说过这话?”
沈竹侯道:“也许说过。”
荆不救道:“那时候你也自以为武功不错。”
沈竹侯道:“可我那时候赢了。”
荆不救惆怅地望着他,道:“真的?”
沈竹侯道:“真的。”
荆不救道:“你就知道,关浪人的死,真的和你有关?”
沈竹侯脸色一变,竟不知该说什么。
风云骤起,刚刚日出的天气,竟再次布满灰色。
而荆不救的脸上的痛苦也已消散。
回忆被勾到白花水阁时,沈竹侯就已察觉到不对。
但他还是想不通,关浪人究竟还藏些什么。
他承认自己不该杀关浪人的。
萧猫儿和紫秋立在荆不救的屋里歇息,已然不再想沈竹侯的病了。
毕竟荆不救已经到了。
沈竹侯问道:“难道他不是被我所杀?”
荆不救道:“至少我听那个人说,根本不是。”
沈竹侯道:“那个人还认识关浪人?”
荆不救道:“他当然认识。”
沈竹侯沉下脸,问道:“荆大夫,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荆不救道:“不知道。我若知道,当然告诉你。”
沈竹侯道:“那他究竟还和你说了什么?”
荆不救道:“他是在关浪人被杀的那夜来的,只告诉我一件事。”
他缓缓地,用着世上最可怖的语气:“我和他一样,只可惜他死了。”
沈竹侯一惊,登时害怕起来。
关浪人是四血剑客古飞卿的手下,那么这个人和他一样,也是。
现在他又清楚了一个杀手,很可能他的目标不是荆不救,正是沈竹侯。
沈竹侯道:“然后呢?”
荆不救道:“你还想要哪个然后?”
沈竹侯道:“他就没有再说别的?”
荆不救道:“嗯。”
沈竹侯叹道:“那你知不知道,关浪人是什么人?”
荆不救道:“山林堂第一杀手。”
沈竹侯道:“不是这个,吴老头儿没和你说?”
荆不救道:“他虽然消息灵通,可也并未打听到关浪人有别的身份。”
沈竹侯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必须救我。”
荆不救冷笑道:“你告诉我,他也一定知道;我救了你,他也一定杀我。”
沈竹侯道:“你不救了我,今天我就在这里等他。”
荆不救道:“你...”
沈竹侯接道:“我若死在这里,他也一定会放过你的。”
荆不救道:“为什么?”
沈竹侯道:“就因为他和关浪人一样,都是奔我来,而不是你。”
话音过,风已停住。
萧猫儿和紫秋笑着,在消散的风响中成为底色。
这一条泥泞路,也早就风乾。
太阳远远地挂在黑巷子尽头。
一切事物,包括人,都已沦为日出的背景。
荆不救一想到日出,就又回忆起和山贼恶战的那一夜。
沈竹侯忽然道:“荆大夫,你适才说的那个人,是在关浪人死的那一天来的?”
荆不救点头道:“正是如此。”
沈竹侯道:“什么时候?”
荆不救道:“丑时。”
沈竹侯道:“可那个时候,关浪人才刚死。”
荆不救沉吟道:“不错。”
沈竹侯道:“老吴和你说起这件事,是什么时候?”
荆不救道:“清明节。”
沈竹侯惊道:“如此说来,那个人当时也在白花水阁,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荆不救笑道:“也许你注意到了,可从未想过呢?”
沈竹侯道:“也有可能,但当时只有霍滔,关浪人,还有我...”
荆不救见他不说话了,便道:“怎么了?”
沈竹侯盯了许久的巷墙,回过神道:“很可能是她!”
荆不救道:“她?”
沈竹侯道:“梅若京!”
荆不救问道:“是四大魔女之二?”
沈竹侯点头道:“可能。”
他又道:“那个人最近是否来过?”
荆不救道:“来过。这些天只要我睡觉,他都来。”
沈竹侯道:“梅若京已被我打下华山之巅,一定会落些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她...咱们只要看一看她的全身上下有没有残废地方就好。”
荆不救道:“可我根本不敢看着他。”
沈竹侯冷冷道:“你不敢看,我敢。”
荆不救道:“所以你还要我当诱饵?”
沈竹侯道:“不错。”
荆不救道:“可是他早就听见了我们的话。”
沈竹侯笑道:“大夫,你好多心。梅若京的武功绝不在我之上。”
荆不救道:“当真?”
沈竹侯道:“倘若我在她之下,还能活着见你?”
荆不救叹了口气,道:“可若不是她呢?”
沈竹侯道:“要不是她,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
荆不救道:“谁?”
沈竹侯道:“瞎子霍滔!”
风吹草动,在这片土地上。
轻轻搓起一撮泥土,随即空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