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雨,悠悠的天。
细雨下在江南的每一处都一般美好。
所有人都盼着江南能下一场雨,或是下一场雪。
可也有人不这样盼着。
沈竹侯擦了擦眼睛,终于醒来。
潮湿的气和凉爽的屋让他彻底沉醉。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开着一面墙大小的窗,窗外种着没人见过的花,花不曾开那样盛,反被雨水压倒枝头。
屋子就连接着古寺,庙门口站着一个和尚,正仰天长叹。
他的脸上挂着一面斗笠,瘦却不显得干枯,一副老态龙钟样子。
他虽是和尚,却不剃头,身上只有一件残破僧袍。
他的确没什么可留恋的,可他毕竟还要留恋当下。
雨不停。
沈竹侯忽然问道:“你是谁?”
和尚反道:“你又是谁?”
沈竹侯道:“我姓沈,沈竹侯。”
和尚微笑道:“原来是你。”
沈竹侯道:“难不成你认识我?”
雷鸣声起。
细雨时候,也会有雷和闪电。
天空阴亮交替,而和尚的脸却从未亮起来过。
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审度这场雨。
最后一道闪电,击中了和尚的人。
可他脸上的斗笠还没有拿下去,甚至更牢固地贴在脸上。
他想摘就摘;若不想摘,闪电也奈何不了他。
发如铜丝。
沈竹侯现在看清楚了,这个和尚的头发,竟从未洗过,一根根炸起,铜丝般立住。
他见那和尚不答应,便接着问:“你到底是谁?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看着雨,悠悠道:“我是谁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我不应该知道。”
沈竹侯冷笑道:“你的确很奇怪。”
和尚道:“莫非你不奇怪?”
沈竹侯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和尚笑道:“莫非你已清楚?”
沈竹侯道:“不仅清楚,而且清楚得很。”
和尚道:莫非是我开口,你这辈子都不会认出我的。”
沈竹侯一字一字道:“莫非僧,你为什么在这?”
和尚赫然竟是剑客莫非僧。
“莫非人也分善恶?”
“莫非人也知生死?”
他常常问自己很多话,而也就是这些话,给了他一个绰号“莫非僧”。
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清楚。
莫非僧笑道:“我在不在这,与你何干?”
沈竹侯道:“这古庙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莫非僧道:“莫非是沈施主该待的?”
沈竹侯淡淡道:“我们一起走。”
莫非僧脸色一沉,道:“我不和你去。”
沈竹侯道:“为什么?”
莫非僧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莫非你已忘了?”
沈竹侯笑道:“我记起来了,你怕水。”
莫非僧叹道:“莫非...”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连连叹气。
沈竹侯不再笑了。
莫非僧问道:“莫非施主是从来也没笑过,才会对着一个怕水的和尚大笑?”
寂静。
莫非僧道:“沈施主,你应该清楚。”
又是寂静。
他蓦然转头,沈竹侯仍躺在凉席上。
沈竹侯笑了笑,道:“和尚,你是来躲雨的?”
莫非僧道:“不错。”
沈竹侯道:“你来的时候,我是否在这里?”
莫非僧道:“不在。”
沈竹侯道:“说明我比你先来。”
莫非僧道:“可这座古庙,除了你我,不再有别的人了。”
沈竹侯道:“正是如此。”
雷暴。
上一次雷暴,是华山大雨。
莫非僧的斗笠已然被冷风吹落,掉在古庙的尘埃当中。
冷静、不屑。
这个男人的脸上似乎只有这些表情,可他的每一个动作里又藏着十种心情。
他捡起斗笠,又扣在自己头上。
他又看向寺庙外。
莫非僧深深叹了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沈竹侯笑道:“什么时候雨都乾了,一点儿也不凉快了,我就走。”
莫非僧道:“你猜猜我什么时候走?”
沈竹侯道:“不知道。”
莫非僧淡淡道:“现在。”
他已扣好他的斗笠,披着凉风和细雨,走出古庙。
沈竹侯竟有些害怕了。
他怕的不是莫非僧背后那柄枯枝剑,怕的是这座庙。
庙里一定还有人,否则他不会来到这里的。
莫非僧又为什么来?
他若是真的避雨,又怎会跑到江南?
古庙有主人吗?
杜无刀和罗泣在哪?
沈竹侯不愿意多想,提起竹剑,已冲出古庙。
任何人都想找到莫非僧的,因为他的剑法最恐怖,脾气又不会太差。
沈竹侯却感觉到,莫非僧的心情已经很差。
于是他决定远远跟在莫非僧身后。
风吹草动。
一股鱼腥味道,伴杂着泥土的芳香。
古庙的地板响了。
突然,古庙内有人喊道:“先生,不要走!”
沈竹侯回头,那声音不绝,招惹他回去。
他望了一眼莫非僧的背影,便入庙。
古庙里仍旧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古铜打造的菩萨雕塑,已有绿铜锈。
沈竹侯问道:“有人吗?”
这时才有人回应。
那人从菩萨身后走出来,一副老实模样,戴一顶厚厚的黑布帽。
沈竹侯问道:“你找我?”
那人笑道:“你是沈竹侯?”
沈竹侯道:“正是。”
那人拱一拱手,道:“在下董炼烽,久仰阁下大名。”
沈竹侯笑道:“久仰久仰。”
他从未听说过董炼烽的名字。
董炼烽却很了解沈竹侯,甚至能说出他的几岁掉下来哪颗牙。
董炼烽说道:“沈先生,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沈竹侯笑道:“当然来过。”
董炼烽道:“那是多久之前?”
沈竹侯道:“就在刚才。”
董炼烽点头道:“我是这座庙的主人,方才正在赏花,却不见有人来。”
沈竹侯苦笑道:“在下也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将我放在这里。”
董炼烽道:“你是不是昏过去了?”
沈竹侯道:“我记得摔在庙前的泥地里,就不知怎样了。”
董炼烽道:“泥地?”
沈竹侯道:“不错。”
董炼烽道:“可你的衣服上,半点泥也看不见。”
沈竹侯有些吃惊,道:“这可是你做的?”
董炼烽惨笑道:“我怎会知道。”
沈竹侯道:“你当真不知道?”
董炼烽道:“当然。”
沈竹侯忽把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一定知道。”
董炼烽的脑袋轻晃一下,片刻间又正常。
他有些惊讶,但绝不可能表现在脸上。
沈竹侯冷冷道:“今天下雨,你去赏花了?”
董炼烽道:“不错。”
沈竹侯道:“这扇窗子,刚好能看见外面的花。”
他指着那扇窗,冷笑三声。
如果董炼烽去赏花,一定会什么也赏不到,很快就回去的。
可他回来时已是很晚,这也就说明他是很晚才走回去的。
可那时沈竹侯早已醒来,除非董炼烽走路不见人影,也听不见脚步声。
董炼烽真的不情愿。
他不愿意这么早就亮出那口黑色袋子。黑色袋子上画着一条金色蛟龙,夺人目光。
董炼烽已掏出袋子,张开袋口便要套住沈竹侯的头。
这一下又快又狠,更出人意料。沈竹侯反应过来时,袋子已快碰到他的脑袋。
竹剑闪动,青影晃动间,剑尖已然抵住了黑袋的底。可袋并没有破,剑也没有断。
空气似凝住,等待两个人产生变化。
沈竹侯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董炼烽冷笑道:“古庙主人,董炼烽。”
沈竹侯道:“你信不信我能一剑杀了你?”
董炼烽大笑道:“你若真的能杀,早就杀了我!”
沈竹侯忽已将剑退回身前,又反手挥出一剑,横向董炼烽的大腿砍去。这一招并没什么惊人之处,只有速度很快。
可他没想到的是,董炼烽也快。他的黑袋子已然张开,套住沈竹侯的竹剑,随后收紧口袋。
董炼烽狞笑道:“你是谁也没用了。”
他的左手不知何时竟多出一瓣桃花,桃花中央插着一颗人头,头上兀自带着人血。
沈竹侯大惊,暗道:“人面桃花!”可他已明白得太晚了。
董炼烽悠悠地道:“沈竹侯,你是天下第几剑客?”
沈竹侯的拳头已攥紧,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酒馆茶庄里听说不少人面桃花的事,可这一次他真的遇上了。
这些人用人面桃花挑战武林高手,因此每次杀人,都要先问排名。
沈竹侯知道,自己无论答什么都会死,而且死后价值是一样的。这些人一定早就认识到沈竹侯的武功,所以才会来找他。
人面桃花已出手!
只听得“嚓”的一声,剑光闪过,竹剑尖已然刺穿人面桃花。
一剑一暗器,这两个人都太快了。
沈竹侯用尽了焰山功,只为把这一剑的速度提升到极致。
可他同样受伤了。
人面桃花散落,速度依然奇快,划伤沈竹侯的肩头。
紧接着,沈竹侯倒地。
他已经虚脱,而且十天之内,很难再站起来。
董炼烽站着,狂笑:“沈竹侯,你到底是天下第几?第一还是第二?”
忽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倒数第一!”
一柄枯木剑已然舞动起来。莫非僧的剑并不快,可是变化繁多,能让人反应不及。
董炼烽大惊,可枯木剑已将刺入他的后背。
第一个死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