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栀子花
今晚是博浩主动约葛潇出来的,因为女老师要撤离,他担心葛潇在校会冒失闯祸。
博浩的生活非常简朴,不似有些军人那样得过且过地靡费。他几乎没有便装,经常是穿着军装约会,偶尔穿一次便装,是一套深色西服,他身材好,穿什么都合体,唯一让葛潇不甚喜欢的还是那副大眼镜,他解释说眼睛受过伤,不能见风。
葛潇曾拉着他去眼镜店给他买了副金丝边眼镜,他看了说谢谢,葛潇央他立刻戴上,他只是笑笑就放进口袋,让葛潇很是扫兴。
葛潇是一名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热血青年,李博浩尊重她积极靠近党的热情,却也为她的单纯和狂热担心,目睹过那么多的生死,他知道仅凭一腔热血去革命,不仅会害死自己也会给革命带来无法预料的损失。
从走上革命道路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那个牺牲也只能是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牺牲。
每天晚上回到家,他都会把家里检查一便,看有无外人进入过;每天睡觉前他会把白天发生的一切过一遍电影,看自己是否有过激的言语或行为;他会回忆每个人的言行,试图从中发觉更多他需要的情报;白天,他会秉持着性格和教养做人,但是他说出的话都是思虑周全才出口的;晚上,他会把配枪放在枕头下,设想假如自己被深夜围捕,绝不能束手就擒。
幼稚的葛潇热情地以为如果能利用这个军统特务获取到敌人的情报,那不比我们自己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去取得情报高明得多吗?何况,即便特务暴露了,也不会给组织上带来任何损失。
于是,吃着饭她故意说一些报纸上看到对共产党屠杀的新闻,假借群众的议论来批驳当局,证明老百姓都是向着共产党的。
博浩冷冷一笑,把自己的手伸给她看:“看见什么了?或者,闻到什么味儿了?”葛潇茫然地看着他。
博浩端详着自己的手:“来之前非让我去刑讯室送于小梨的人事档案,她调入行动队不到半个月,人已经让打的不成样子了,我进去时她口鼻喷血,弄了我一手。”
博浩仍然在看自己的手。他并没有骗葛潇。这个于小梨和自己不是一条线上的,幼稚的她去偷档案柜里的文件,第一次就被拿住了。估计人现在已经牺牲了。
葛潇的大眼睛瞪着他,仿佛他就是那个凶手:“这样对一个女孩子,你们还是人吗?”“在我们的眼里,没有男女老幼,只有敌我!如果你是她,你能怎么办?只有两条路,要么叛变,要么死!”博浩冷酷的样子真可怕,葛潇别转脸不想看他。
“我宁可死绝不背叛信仰!”
“如果那时候连死都变成了奢望呢?他们会当着丈夫的面凌辱妻子,会当着儿女的面抽打父母,会当着父母的面折磨孩子!你怎么办?”
葛潇猛地转过脸:“所以呢?所以汉奸和软骨头都是可以被宽恕的,对吗?”
博浩摇头:“不管你信仰是什么,身份是什么,首先要懂得如何保护好自己,不让身边的人受到牵连。”
葛潇冷笑着点头:“哦,明白了,你是怕我万一是好人,牵连到你?对吧?那么你就好好活着,行尸走肉地活到一千岁,有用吗?”
“我敬重你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但是生命对于任何人都是最珍贵的,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做想做的事情。我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珍重!”博浩说。
葛潇闻言立刻起身,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伤心,冲出饭店时她被一辆黄包车撞了一下,扑倒在路上,手心蹭破了皮,痛得钻心。
马亦然向上峰申请的助手调来了,她叫石梅,二十六岁,据说是一名速记高手。
她人长得不算漂亮,平时基本不正眼看人,总是小媳妇般低眉顺眼地。唯独马亦然介绍到李博浩时,她深幽的目光定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今天家访,离开学生家时天还只是阴沉沉地,半路上却下起了暴雨,不时有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这里离学校还有很远的路,即便躲在屋檐下避雨衣服已还是湿透了。身边走过一对母女,母亲问女儿冷不冷,还把她往怀里搂了搂。葛潇的热泪合着冷雨,扑簌簌落下。
湿衣服贴在身上,她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风一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葛潇转身,看见撑伞的博浩。那天之后,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在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他,令葛潇觉得屈辱,她低下头冲进雨里就往学校方向逃,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葛潇挣扎着,还是被博浩拖在伞下。
换好衣服下楼时,博浩已坐在灯下看报,他没有戴眼镜,专注的侧颜非常迷人。
葛潇觉得那副眼镜很神奇,戴上眼镜的博浩像是木石雕刻的人,让人无法亲近。可是去掉眼镜的他,身上却像是有一种魔力,让葛潇想去接近他,了解他。
葛潇穿了件博浩的衬衣,大大的衬衣一直到大腿处,博浩的裤子也很长,她把裤腿挽了又挽,裤腰也大,她找了条绳子系在腰间。
博浩笼了盆火:“把衣服烤干吧,湿衣服容易感冒。”葛潇怯怯地说等衣服烤干回去夜也深了,校工深夜开门会骂人的,不如现在走吧?
博浩说:“不急,雨停了我就送你回去。”见葛潇拘谨地站在灯影里,他口气略温和点:“你坐在这里先烤衣服,我去做饭。”转身进了厨房。
博浩家很简单,但是很干净,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这种味道很熟悉,约会时隐隐地会从博浩身上飘来。
葛潇在博浩家窗下看见两盆开得极其繁盛的栀子花,几十朵白色的花朵怒放着,散发出的幽幽香气沁人心脾。这是属于李博浩的味道啊。
在李博浩的书桌上,摆着一个木相框,相框里的不是照片,是一副铅笔素描人像,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端庄、清秀,相框上夹着一朵栀子花,花已经枯萎了。
葛潇看看厨房方向,张了张口,没有问,跑去窗下摘一朵栀子花,替代了那朵枯萎的花朵。
博浩煮的是葱花面,他在面碗里各放了一个鸡蛋,葛潇说吃不了,就把鸡蛋夹进博浩的碗里。
博浩又放回她碗里,说:“淋雨了,多吃点才不会感冒。”吃着饭,博浩问她家里的情况。
葛潇说父母都是小职员,家里有三姐妹,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在开封虽然有表姨妈姨夫照顾,但是快一年没有见到母亲了。想到母亲,她低头不语,默默吃饭,眼泪滴在面碗里。
边烤着衣服,葛潇边给博浩讲家乡的事情,还讲老人吓唬孩子的鬼故事。博浩一直静静听着,葛潇觉得今晚的李博浩非常可亲,完全不像过去那么冷酷、阴郁,今晚的他像是疼爱妹妹的哥哥。
她问博浩家里的情况,博浩说父母与哥哥生活在上海,他之前也在上海工作。再问,就不说了。
后半夜,雨终于停了。
葛潇被博浩唤醒,睡意正浓的她跟在博浩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学校。
走到校门口,博浩站在树影下,看着她叫门,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看门人才嘟嘟哝哝来开门,葛潇进门前想和博浩打招呼的,扭脸看,已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