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鸿失魂落魄的走出了长生医院住院部大门,是一脚一脚挪出来的,机械性的两条腿好似拐杖。
天空再没有的清朗,温暖的阳光毫不吝惜的照耀着,但他抬头瞧时,只觉一片灰暗。
这哪里会是天空的本色?
就在几分钟前,血液科的李主任极其委婉、极其自然、极其轻松的告知他得了一种叫ANKM的白血病,还说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叮嘱他只需积极配合治疗便可很快痊愈。
在走出李主任办公室时,金鸿忍不住拿出手机搜索“ANKM”,并不出意外,这种病中文名称叫“变异侵袭性自然杀伤细胞白血病”,平均存活15天,活过一年的概率不超过1‰,还没有治愈的先例。
这便是李主任鼓励说“没有不可战胜的病魔,只有不可战胜的心魔”的原因了。
这种重大疾病,所有医生都只会先告诉患者家属,但李主任却不得不直接告诉金鸿,只因三年前金鸿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母亲在他很小时便离家出走,全无音信,他再无其他亲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医院正门停着的一辆橘黄色保时捷跑车十分抢眼,这是金鸿创业成功后第一件引以为傲的身外之物,此刻和天空一样的灰暗。
这是他的座驾,也像他的命运,不知以后属于谁、在哪里。
司机也姓金,名叫金洋,是金鸿族亲,只不过有些远,到土星那么远。
他一直很努力的盯着门口,只等老板出来第一时间为他开车门。这时眼见金鸿,他忙不迭从驾驶座钻出将后门打开,刚开口叫了声“鸿哥”,却见鸿哥仰面对着太阳,瞧的出神。
出于讨好,他也顺着那目光瞧去——我凑,八辈子滴,怎么这么难受?
他急忙低下头,一手扶车门,一手捂眼睛,险些晕倒!就这熊样了还不忘拍拍马屁:“鸿哥不愧是鸿哥,你咋能盯着太阳看那么久,我就瞄一眼就晕乎乎的。”
“废话!”金鸿没好气的说道,“我就晒晒太阳,又不是看看太阳!”
“什么毛病!”金洋嘟囔着,“这大热天晒什么太阳,太阳用你晒了?”
金鸿经常会有这种状态,这是他特有的思考方式——闭目凝思。但从不会持续超过三秒,因为没有任何问题能让他思考超过三秒。
洋哥作为他的司机自然见惯了,但这次似乎异乎寻常了些。他琢磨难道鸿哥血液检查出了啥问题?
如果猜到这儿就结束,那算他幸运——猜对了。但他真不是个伶俐人儿,暗想鸿哥平日活蹦乱跳像个猴儿,能有啥大毛病?人家是大老板,平时吃的精细,无外乎就是缺钙缺钾缺锌盐儿,又多糖多酸多油多尿啥的,说白了就是矫情。他即如此断定,随口就说:“咋了,蔫儿啦吧唧的,得了白血病了是咋地?”
金鸿差点被气哭了,道:“去海边!”
洋哥还没反应过来,说:“怂样儿,啥大不了的,十点你还要领儿公司那帮孙子开帮工会(办公会),那帮孙子风里土里来的,光来回颠腚(乘坐交通工具)的钱就能抓几百头猪崽儿,在这里又吃又住、胡吃海塞更没个数儿,你还是抓紧把会开了,把他们打发走吧!”
金鸿心里堵了一万句,嘴上却只是大声道:“告诉你多少遍了,文明点儿,别骂人,再说那叫子公司,不是儿公司……去海边透透气儿,会议我都安排好了,犯不着你操心。”
洋哥也是一万个不爽,但也没办法嘛!人家是老板,嘴里嘟囔着:“去就去嘛!叫呼啥,我又不聋!子公司不就是儿公司么?儿公司多好记啊……”
车在海边停住,洋哥还来不及给金鸿开门——其实他也没打算开门,正生气呢!金鸿自己下了车,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走向海边。
这一连串异常的举动终于让洋哥清醒了些,急忙跟了过来说:“鸿哥,你是真摊上绝症了咋地?你可别虎我啊!”
金鸿心里明白,这小子虽然浑,但对自己的关心还是真的,琢磨他一个粗人,没必要让他忧心,况且他那唐僧一般的心灵……决然的说道:“没事儿,好的很!”
二人沿着海边走,洋哥突然冒出一句:“没个屁事,你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我……”金鸿惊讶了半晌,问道:“你怎么知道?”
洋哥嘿嘿一笑,道:“第七感!比娘们多一感!”
金鸿第一时间打死都不信这货能有什么第七感,转念又琢磨也没准哈,不是说那些能通灵的都是疯子傻子么?也许这货能通灵呢?
他当然不信什么鬼神,但此时也许在心灵深处,盼念着鬼神的存在,随口又问道:“那你说我能活多久?”
“恩……”洋哥砸砸嘴,莫测高深的想了半天,道:“咋也能活两年吧!”
金鸿想到那平均15天的寿命和一年不到1‰的存活率,有些心喜,问道:“你确信?”
洋哥咧开大嘴笑道:“有一次我爹领我去城里看个长辈,说是得了白血病,他小脸儿就撒白,好像他就活了两年!”
金鸿小小的有些失望,暗想毕竟什么神鬼什么通灵是不存在的。又琢磨,他能知道类比,虽然不严谨,但也说明学会点儿思考了,暗自为他高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自禁笑了起来,道:“什么他么第七感,还比女人多一感,你是不是看我脸白就说我得了白血病?”
洋哥大眼珠子一翻楞,说:“谁说的,我会分析啦!你看哈,你去检查血,之后就跟丢了魂儿死了娘似的,肯定是知道生病了。而血有啥病啊!除了白血病,还——有——啥!再加上你脸——撒——白……”
他把“还有啥”和“脸撒白”两组六个字儿拉长了音,貌似那才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金鸿哭笑不得,得出一个结论——这货虽然帮不上啥忙,但至少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而且貌似他的世界里就没有哀伤!
这么一想,自己反倒也轻松了不少,打趣儿道:“照你的意思脸白就是白血病,曹吉利……”
“艹你滴!”洋哥瞪着眼珠子大叫,“我做错啥了你骂我?”
“曹吉利!”金鸿也提高了嗓门,“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魏武帝,魏武帝,曹操知道么,这回知道叫啥了吧!”
“啊……呵呵……”洋哥挠头傻笑,“曹操就曹操嘛,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曹操的小名儿叫‘喳喳’,我知道啊!”
“等会儿等会儿。”金鸿对“喳喳”有些误解,下意识打断,“你说曹操的小名儿叫什么?”
“叫喳喳啊!这你都不知道啊?有一首歌儿不是那么唱的嘛……”说着边划拉边唱,“黄脸的……那啥,白脸的曹操,叫——喳——喳——”
晕~~曹操叫喳喳……叫吧!就让张飞客串一把!
金鸿不去听他,封闭了自己的耳朵,调动起其他感官来……海风是那般的轻柔,就像情人温滑的抚摸,海浪阵阵的扑向脚面终究退去,就像生命一次次的呐喊,不管怎样,终究绚烂过,但那淡去的海潮终究还会回来……
“喂!你听我唱歌儿没有啊!我唱的咋样?”
这一声闷吼,打断了金鸿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追索,气愤愤的说道:“洋哥,咱安静一会儿行不?要不你到车上呆着等我!”
“这时候我才不能离开你!”洋哥说的十分确定。
金鸿心里流过一丝暖意,道:“为什么?”
洋哥道:“我怕你个怂玩意儿想不开跳海,以后在集团谁还罩着我啊!”说着就来拉金鸿的手臂,攥的紧紧的。
金鸿会心一笑,道:“你放心,松开吧!我没那么那啥。况且你是我兄弟,我在不在都会有人照顾你!”
“你……你怎么说的我有点儿难过!鸿哥你人好,才不会死!我三舅姥爷的小舅子的小舅子他家是大夫,老厉害了,有一年我养的猪好像得了什么病,就是他来给放的血,后来生了八个小……”
“诶诶,洋哥洋哥!”金鸿毅然打断,“你还是陪我走会儿吧!咱谁也别说话,安安静静的就好!”
“恩,那好吧!那个会你肯定不去了?咂摸好了啊,别后悔,药没地方买,那可都是大官儿……”
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着。越向远处行人越少,海水也越发清亮,沙滩也因人少的“保护”而更加清洁,清洁到一块垃圾也没有。海面上鸥鸟翻飞,不时发出悦耳的叫声。
清亮的海水,清洁的沙滩,清悦的鸥鸣,这一切平时看不到的美,让金鸿沉醉……他终于停住了,面向大海站着,双手揣在裤兜里。
“你说海对面是什么?”金鸿凝望着远方,好像自语,又好像发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将洋哥造蒙了,心说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啊!但也不能说不知道啊!好像我真啥都不知道似的……
搜肠刮肚半晌,突然间兴奋的蹦个高高,喊道:“这都不知道,案板、案板啊!”
对于他如此确定性的回答,金鸿有兴趣知道原因,于是就问。这一问,洋哥的兴奋劲儿更足了,心说终于有你不知道的事儿了哈,手舞足蹈:“听我给你唱……
听爷爷说海那边有一条破船,
那船上有十条阿里烟有十条阿里烟,
烟盒上长满了小金猪,
每头猪都系在都系在菜板上菜板上。”
金鸿恍然大悟,自语道:“原来是首儿歌……儿歌三百首?”
想起这段子,金鸿笑了笑,又想他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老爷们,唱儿歌竟如此动情,这歌词儿肯定是不对,音调儿也不知道准不准,但唱的还算不难听,那就让他唱下去吧!任何人能随心所欲做些事情都不容易,生命本身就不易。
他正自感慨,哪想那歌声突的戛然而止。
“你怎么不唱了?”
“这些还不能说明海那边儿是一只猪……不是,是一只菜板么?”
“一只菜板?哦,你后面不会唱吧!而且歌词儿改了吧!好像改动还挺大!”
“哪有,人家就是这么唱的,《七彩盒子》里总唱!”
“什么七彩盒子?”金鸿以为是音乐盒一类的东西,随口就问。
“小时候一个电视(节目)啊!连小孩子的事儿你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啥都知道呢!真是个二五眼!告诉你哈,光腚那时候我爹说我是三炮,干啥啥不行,啥都学不会,就整天让我看儿童电视(节目),说什么启……启……启懵(启蒙),对,就是启懵。这首歌我听了两遍就会了,唱歌的那小姑娘长得贼漂亮,那时候我就寻思长大了一定娶他当娘们……”
那高音喇叭再没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