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妈知道岳不息的照相馆就要关门歇业，直到过完元宵节才营业。

　　担心他粗心，不把担心归置好。吃完午饭就来帮他张罗。娘俩这会子刚贴完对联，岳不息结果妈妈递来的毛巾，边擦手边仰着脸欣赏劳动成果。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活色生香留倩影，团花簇锦驻芳华。这幅对联应景儿！”

　　转身看见了唐妈妈，她先和秦妈妈打招呼：“提前给大姐拜年啦！儿子都这样大了，还事事要您操心啊？”秦妈妈知道她来找儿子必有话说，便笑着：“是我闲不住啊。外面冷，你们赶紧进屋去说，阿宝自己在家，我不放心，这就回去了。”

　　岳不息忙将妈妈的大围巾拿出来帮她围上，妈妈推他快进屋去陪唐妈妈。

　　站在那张全家福照片前，唐妈妈看着、看着，就红了眼圈：“多好的一家人啊！”

　　岳不息刚离家到江西读大学的第一年，这张全家福一直放在行李箱里就没有拿出来过。

　　暑假回家时也没觉得有多激动，甚至中秋节和同学们出去喝黄酒，喝得躺在宿舍两天下不了地，依然觉得周身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豪迈，那晚的月亮丝毫也未让他感怀思乡。

　　但是寒假的前一天，舍友吴合子跌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因为不能行走，他只好留校养伤。

　　吴合子的家境很一般，大过年的全家人也不可能过来陪他。总不能让一个不能下地的人自己照顾自己吧？

　　于是辅导员问谁能陪吴合子在学校过年？舍友们都低头不语，过年，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意味着亲人团聚，和对新一年生活的美好祝福。

　　最后就，还是岳不息选择了留校。

　　接到儿子不能回家过年的电话，父亲尚还淡定，夸赞儿子“急公好义”，母亲抢过电话带着哭腔说：“怎么好呀，读大学的第一年年三十却看不见你，让妈妈心里多难受啊。”捧着电话的岳不息窘得满面通红，总觉得校工听见了母亲的话在偷笑呢。

　　结果年三十晚上，他和吴合子喝掉了一整瓶白酒，当校园外传来连天的鞭炮声时，两人竟然相拥着痛哭不已。

　　大年初一，岳不息将全家福挂在自己的床头，直到大学毕业再不曾摘下。

　　“您来找我是有事吗？”岳不息问。

　　唐妈妈见照相馆被岳不息收拾得井井有条，心里甚是舒坦，于是笑着说：“小夕说年夜饭要去你们家吃，我当然很高兴了。但是......考虑到不渝，我觉得还是去我们家过年三十更好。”

　　“不渝，怎么了？”岳不息问。

　　“不渝害怕鞭炮的声音，当年，不渝是亲眼看见日本鬼子用机枪将你们的父母兄嫂杀害了，现在她听见鞭炮声，看见鬼子兵都会犯病。”唐妈妈的眼圈红了：“开始我们不知道，来上海的第一年，我和小夕带着不渝去南京路买新年的衣裳，结果街上看见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巡逻兵，不渝立刻哭着就要去撕咬他们，那时候她的力气真大啊，我和小夕拼劲全力才拦住她，她一直在喊着妈妈，妈妈......”

　　唐妈妈轻咳了一下，掩饰自己哑了的嗓子：“年三十晚上，到处是鞭炮声，小夕哭着往桌子下面，衣柜里躲，说不要爸爸妈妈为她挡子弹......”

　　岳不息将视线转向窗外，努力不让自己流泪。

　　“德国医生说她那叫创伤后遗症，需要家人的疼爱和耐心，时间久了，她的病就会有好转的。”

　　“所以，我不放心，万一到了一个新环境，她突然犯病可怎么好啊。你看.....”唐妈妈眼圈红红地，眼含期待地看着岳不息。

　　岳不息忙起身给唐妈妈鞠躬：“谢谢您对不渝的悉心照顾，去您家当然最好。我立刻和表兄联系，只是他们一家三口也去您家会不会太打扰了。”

　　唐妈妈把岳不息拉坐下：“你这孩子，这样就生分了，不渝也是我的女儿，我关心她天经地义。那就这样说定了，叫上你表兄，他那样一个大富豪来我们，是我们的荣幸啊。”

　　岳不息笑了笑，又问：“您先生......”

　　唐妈妈的面色一寒：“他七年没有回来过了，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他的空间了。”

　　年三十下午五点多，卢伟华一家三口，岳不息一家三口就都到了唐家。

　　不渝和小夕穿着同款大红色羊毛衫像两只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开心地为大家端茶倒水。

　　阿毛和阿宝也都换上了新衣服，梳着小背头，模样甚是可爱，他们一来就和那只叫“木木”的小狗成了朋友，跟着他到处跑，跑了一头的汗。

　　唐小夕拉着不渝站在岳不息和卢伟华的面前，顽皮地让他们评论一下她们姐妹装谁穿得更漂亮。

　　岳不息当然说不渝最漂亮，卢伟华只好说“各有千秋”。唐小夕又问章思群，章思群说：“环肥燕瘦，相得益彰。”听得小夕竖起拇指夸卢伟华夫妇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

　　秦妈妈要去帮佣人做饭，被唐妈妈挽住胳膊：“老姐姐，今天你我都不要做事情了，忙碌了一年，我们今天休息，让孩子们去帮厨。”

　　年夜饭将唐家的椭圆大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等年夜饭摆上桌，唐妈妈立刻给佣人家仆分发了红包，让他们立刻回家过年，过完年再来工作。

　　三个仆人欢天喜地的各自回家了。

　　然而，就在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的欢乐时刻，一声巨大的天地两响让不渝尖叫着扔下筷子就往桌子下面钻，离她最近的岳不息一把将她拉在怀里。

　　大人们都知道不渝那惨痛的遭遇，因此瞬间平复了惊讶；两个孩子却被这一幕吓到了，瞪眼张嘴地看着不渝，手里的筷子都掉了。

　　“不渝，有二哥在，不要怕，不要怕，二哥会保护你的。”岳不息的手一直轻轻拍着不渝的后背，低声安抚着她。

　　在二哥温暖厚实的怀里，不渝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哭着说着：“二哥，爸爸妈妈大哥嫂子都用身体盖着我，我看见他们的胸口、肩膀、脸上都在流血，我想替他们包扎，但是我动不了。妈妈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不渝呀，要坚强，二哥回来找你的......可是妈妈的手越来越冷，最后冷得像铁一样......”

　　“我不知那样过了多久，我想喊救命，让医生来救他们，没有人理我......我恨死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孙悟空，不能用金箍棒打死他们！”不渝的两只拳头用力击打二哥的后背：“二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们，为什么！”

　　岳不息心疼得浑身发抖，他用力搂着妹妹：“对不起，对不起！都过去了不渝，爸妈、兄嫂还有小不点儿，还有所有死难的中国同胞们，他们的血不会白流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加倍偿还！”岳不息斩钉截铁地地说。

　　除了那两个还在愣神的孩子，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晶莹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