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片花海之中。
她目光澄然,一身红裙,小步追着蝴蝶,面上满是欢喜。
一跃一笑,似盛开的花蕊,胜过整个明媚的春天。
“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了吗?那就是你今后存在的意义,你要用你的生命护她一世安好。告诉我,你做得到吗?”
说话的是一个容貌不凡而面色深沉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这座府邸的男主人,也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听到这番话语,我再次看了过去。
只见那个跃动的精灵噗通一声便不小心摔倒在地,少顷又自己爬了起来,只看了看自己乌青的手掌,没有叫痛一句。
我紧张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我为那举动所动容,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的。
自那之后,我被送至一处,接受极其严苛的训练。
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女孩的身影。
她是那般坚强,我也可以的。
当我再次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府中的男主人已不再人世。
她长高了不少,愈发美丽、高贵,目光满是灼灼光彩,叫人不敢直视。
“你就是父亲留给我的暗卫?”
当她带着一丝傲气和满眼的打量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莫名紧张了几分,“是,郡主。”
我知道她怀念她的父亲,我也知道她如今从不提及那个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留下我。
此刻,我恭敬地站着,等候着审判。
她目光转了转,似乎有些疑惑,“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闻笛。”
“闻笛?”她思虑了一番,随即点了点头,“好,你以后就是本郡主的人了。三日后我要去平宣城,你下去准备吧。”
未等我应答,她就已大步离去。
这个不到我肩部的不过十岁的小郡主,已有了一番尊者气度。
就这样,我成了这位尊贵的小郡主的暗卫。
我的一生开始有了意义,也有了色彩……
从平宣归来,这位小郡主俨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卯时不到,她就已起身练琴,继而学舞、学棋、煮茶、刺绣……挑灯夜读,不知疲倦。
往日的她也很刻苦,那是在大长公主的威逼下,在不甘落后的眼神里,这一次,她学得自主而勤奋。
手上磨破了皮、指尖刺红了血,也无一句怨言。
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有定心的女子。
她是一国郡主,荣华无限,本不用如此。
可在这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默默看着她的努力慢慢配上了她的荣光。
那一身光彩愈发耀目,世间女子无一人可与之相较。
我只得默默守护,哪怕知道她可能并不需要我的保护。
我也知道,那一切的源头,来自平宣城外的惊鸿一瞥。
这个生性高傲的小郡主,有了欢喜之人……
时序五月,令夏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满城的牡丹盛开,宫中百官逢迎,那位身份尊贵的小郡主一袭红裙,在繁文缛节与数道仰望的目光之下,顺利完成了这一庄重的成人礼。
就在众人在之后的宴会上欢谈畅饮时,她已离席去潜心琢磨着一副棋局。
她在那欢憩声中足足凝思了一个时辰,这才喜上眉梢,“太好了!公孙先生的棋局我终于解出来了!”
只见她欣然起身,似想告诉众人这一喜讯,却在一花丛处驻足,只因那里传来的细碎声语。
“晋华郡主今日这及笄礼,真是奢华隆重啊,郡主这般完美的女子,放眼整个南楚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们还不知道吗?晋华郡主的父亲,当年可是谋逆而死的啊……”
道道声语似剑割心,她面上的笑意骤然逝去,径直便上前扇了那闲谈之人一个耳光,“尔等也敢在此胡言!来人,这几个宫女言行有失,拉下去杖毙!”
言罢,未顾身后的求饶之语,她就已向着宫门而去。
当我再次找到她的时候,是在一条小溪旁。
她正蹲在溪边,红着眼似是哭过。
见我现身,她揉了揉眼,“你来做什么?”
“属下担心郡主……”
她的目光看向了潺潺溪水,“你说,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闻言,我定在原地。她问的是谁?
片刻后我反应了过来,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位驸马既然当初让我保护她的安危,大概还是关心她的吧?
“郡主今日公然杖毙那几名宫女,若是传出,恐损郡主……”
“闻笛,你也觉得本郡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吗?”
未等听完,她就已开口,“本郡主就是嚣张跋扈,这是她们的命!”
待到那道凛然的身影走远,我这才恭敬地起身。
皇权之下,从不缺少杀戮,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
世人都说,晋华郡主天资聪颖,才貌无双,可就是心气儿太高了些。
我却觉得,她有这个资本,只是从什么时候,这位小郡主变得不爱笑了?……
我知道她的骄傲,我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一步步陷入深渊。
作为一名暗卫,我没有任何反驳的权利,她说起话来,是那般果决。
我见证了她的成长,也见识了她爱的偏执。
出身皇族,我宁愿她这般武装自己,听命她的安排。
而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个看客。
她的目光永远在那道身影之上,为之倾力而为,为之付出心血,甚至自降身份。
而我,甘愿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利刃。无论是从祁延到平秋山,还是从令夏城到骊山。
我就是不知在何时喜欢上了这朵高岭之花。
这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池哥哥,是你吗?”
当她这般拉着我的手的时候,我的身体一震。
看着她眼前的纱布,我恭敬抽回了身,“郡主,是我。”
她失落地收回了手,“闻笛?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属下一直都在郡主身边。”
“哦,听下人说,那场火中,你也受了伤。你的伤好了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关切之语。
我定了定心,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疤痕。
大夫说,这只手,只怕是废了,不过这没关系,我还可以握剑。
“伤已大好,郡主无须挂怀。”
“那就好。”她笑了笑,随即看向了别处,“闻笛,你带我去宣王府好不好?池哥哥为何日日送药材过来,却不来看我呢?他是不是不要晋华了?”
“郡主,近日朝堂不稳,宣王爷自然忙些。大夫也吩咐了,郡主需要静养,不宜多动。属下在街上,倒听得许多新鲜事,不妨讲给郡主听怎么样?”
那双眼睛这才有些生气,“哦,最近街上都在说些什么?”
“他们说,郡主与宣王男才女貌,情投意合,般配得紧。他们还说,宣王在杜康馆花千金买了坛酒,是准备送给郡主的……”
就这样,我陪着她度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惨淡的冬季,怕她不适应,怕她忧虑成疾,怕她多想胡思。
那时我只期望,她能快乐些……
“闻笛,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好不好?”
当她近乎祈求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我也明白她已知晓我意。
其实,她可以不用介怀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爱一个人,真的什么都可以的。
可她不信我,可她的傲心不许,我愿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会是她最忠心的下属。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场对决中,我将自己的身份指向了穆氏一族,算作对她最后能做的。
当利剑刺心,流血倒地的时候,落霞满天,我恍然又看见了那在花园中追蝶的女孩的身影。
在那最后一刻,我的心异常难过。
那不是为自己的死,而是我死了,日后还有谁能保护你的安危呢?我尊贵的小郡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