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外头风雨正大,卫战急急披上外衣,出了殿。
“大王,大王,您这是上哪去呀?”总侍殿忙打伞过来,问。
卫战走得急,说:“雷雨大,晚晚可能睡不好。”
“这···大王啊,正值秋冬,雨天是常有的,以往娘娘也没说吵啊。”
谁也劝不动卫战,一路匆匆赶去羽梨殿。
“晚晚,晚晚?”房里烛火微暗,沈晚坐在床上发呆,窗户被风打开,雨水吹进来,她也没有去管。自从回宫,她就把所有下人都遣出去,整个羽梨殿都是空的。
卫战忙把窗户关了,走过去,拉被子给她盖上,握着她的手给她输送温度,“晚晚,你是不是被吵得睡不着啊?今夜雨大了些,我陪你好不好?”
“好。”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让他十分意外。
“哦,那,那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好啊。”她看着他,目光沉沉。
“今日我差人送来的桂花糕好吃吗?虽然不及你的梨花酥,但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她敛了眸子,良久才说:“哦,我忘记了,没吃,白费王上心意了。”
“没事,我明日再让人送来。”
“王上···喜欢吃桂花糕?”不知为何,她问这句话时,他听得心里犯怵。
“也没,就是觉得清甜,你应该会喜欢。”
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其实,好想吃梨花酥,我只想吃你做的,晚晚,我就要你,不要别的。”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就是觉得她突然有些不开心,就说她喜欢听的,这样准没错。
她沉默了,如今他小心翼翼对她,生怕她有一点不高兴。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从她回来,她就变了,外表看着温和,但其实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不看书了,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想出门,就是一个人发呆。在他面前,她很温顺,问什么答什么,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卫战把她抱住,温声说:“晚晚,你想要什么?你说一说好不好?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口,我赴汤蹈火。”
沈晚下巴搁在他肩头上,她眼神暗淡无光,外头雨声更大了。
纱幔飘飘,他拥着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一把锋利的剑正停在半空中,对着他。
沈晚看着那把剑,眼眸幽暗。
百荒剑,薄寒玄铁,秋霜之刃,将这鬼王鬼后穿身而过,也许,就能一了百了。
“晚晚,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他手紧了紧,继续说:“可是我好爱你啊,我发现得太晚,但我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有气就对我撒,不要闷在心里,我会难受。我以后都对你好,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了,真的,你相信我。”
他动情地说着,字字真心,但怀中的人眼眸中除了那把剑,什么都没有剩下。
“晚晚,我失而复得,以后换我小心翼翼可好?”
雨夜中,外头传来总侍殿的呼唤,“大王,大王!”
剑化作尘烟,消失了。
卫战放开了沈晚,“何事?”
总侍殿开门进来,跪下呈上军报,说:“大王,巍川急报,歀都···失守了!”
卫战皱眉,问:“怎么回事啊?”
“南淮破了防线,两位守城将军已经阵亡,眼下剑指北湾山和芒山了。”
秦衡已经打开巍川大门,马上就会长驱直入,卫战必须要去阻止。
思忖了一会儿,卫战说:“先下去吧。”
“是。”
门重新关上,卫战低头,看见沈晚也在看他,他笑了笑,说:“别担心,会没事的。夜深了,你休息吧。”
“不带我去吗?”
是指带她去巍川的意思吗?他愣一下,说:“不用,你在宫里好好休息,以后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了,我一人足矣。”
沈晚伸出一只手,掌心发着白色的光芒,化出一本书,她淡淡笑了,眼中带着诱惑之色,问:“王上不想要它吗?”
这是···万令书!
自打她回来,他就没有过问鬼后的事情,生怕触及她哪条底线。眼下,她就这么把它放到他面前,意料之外。
她眼中流转着万令书的光,轻轻吹口气,它就自动打开了,里面全是绝佳的兵计和咒术。“王上,我要去。”
“晚晚,前线危险,你真的想去吗?”
她收了书,突然笑弯了眉眼,对他说:“为何不想,以前不都是带我去的吗?再说了,没有我,王上看不了万令书的。”
卫战如鲠在喉,半晌才说:“晚晚,我不想勉强你。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有拒绝的权力,我全听你的。我不是为了你鬼后的力量,我只想你开心。”
她主动窝在他怀里,眼眸有一瞬间失神,她说:“我的王上登顶了,我才会开心。”
卫战不知如何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他的晚晚会主动抱他了,还说想和他一起往高处走。
“王上,给我打一个盛世吧。”
一句撮心,他紧紧抱着她,忍着泪水,良久才说:“好,晚晚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
怀里的人松了手,她脱力地依偎在他怀里,眼眸中浸满了悲伤和绝望,沉沦到心里的痛苦,转化成最后的决心。
翌日,卫战要去准备出征的事,他刚回到御麟殿,便有人端了一小盘糕点进来。
“大王,榆妃娘娘做了桂花糕,差人送些来给您尝尝。”
看着那黄色的糕点,卫战愣住了,他想起沈柒最爱的糕点就是桂花糕,猛然才明白昨晚沈晚情绪变化的原因,他白了白脸色,忙说:“撤下去!以后不准拿这东西到本王眼前晃!”
小侍吓一跳,不知哪里惹怒了大王,连忙应着,哆哆嗦嗦地退下了。
卫战心有余悸,幸好昨晚没说喜欢桂花糕,否则晚晚一定会觉得他对沈柒还有心思。
要不是沈柒怀着他的孩子,他早就把她遣送出宫了。眼下只好养着她,等她把孩子生了,就让她出宫,寻个好人家改嫁。
沈晚在羽梨殿的书案边坐着抄写,万令书在她面前漂浮,放下毛笔后,她把所有纸张整理好,又取了张信纸,想了想,然后又动笔了。
经过一夜风雨的梨花落了一地,但又开出许多新的花朵,花香更加浓郁。
沈晚和卫战出宫了。
为了不让她一路颠簸,卫战命人准备了马车,里面铺着厚厚软软的棉垫,点着可以保暖的香炉,让她在里面休息,卫战亲自给她当车夫。
沈晚陪卫战出征多次,唯有这一次最隆重,他是真的把她当成易碎宝物来捧着。面对他的殷勤,她总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温顺地接受。
去往巍川路上,北湾山也沦陷了,他们达到芒山时,芒山已经经历一场大战,卫战的到来,让萎靡不振的将士重新燃起了希望。
卫战安顿好沈晚后,就召所有主将去商议战事。
沈晚去转了一圈,芒山将士伤亡很多,秦衡大军压境,他们面对的将是一场巨大的死战。她缓步去帐营,她听见卫战正在说眼下战局和部署,抬手揭起帐布,表情严肃的卫战看到她时,顿时柔和下来,他问:“晚晚,有事?”
“沈姑娘。”众将向她行礼。
卫战走向她,温柔地说:“晚晚,你来找我?”
沈晚点头,说:“我想跟你说说明日退敌之策。”
“沈姑娘有办法?”众将欣喜,沈姑娘真不愧是大王的贤内助啊!
“晚晚,进来说。”他牵着她进去。
沈晚对其他人说:“你们退下吧,我和王上商议即可。”
“这···”大家面面相觑,只好说:“是。”然后退下了。
沈晚的才智大家有目共睹,她同大王商议,自然是有十分把握,他们听令就是了。
“晚晚,你有何计策?”
“王上,明日便是决战,妾身想单独和秦衡对一对。”
“单独?不行。”卫战马上拒绝了,“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他,太危险了!”
她笑了笑,抬手抚着他的脸,柔和地说:“王上听妾身说完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听话地说:“你说。”
“妾身有个咒术想试一试,到时妾身先探一探秦衡,不会同他交手,王上在上边看着,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及时帮忙。放心,妾身不会离王上太远的。”
“什么咒术非得你去,你教教我,我替你去办。”
她摇头,说:“这是鬼后独有的,王上做不来。”
“能成功吗?”
“若是失败,不是还有王上您吗?王上,您是妾身最最强大的护身符,您不相信妾身,也请相信自己。”她温柔的语气,仿佛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为他的痴情女子。
说服他,她一向轻车熟路。
“可是……”
“王上,待此战胜利,您许妾身一个愿望好不好?”
“好,多少愿望我都许你,你说。”
“妾身写下来了,王上等战后再看。”她狡黠一笑,像个调皮的孩子,又似乎自信满满,认为他们会胜利,连心愿都提前准备好了。
“王上说了,什么都听妾身的。”
她语气有些撒娇意味,他心软了,只好答应,“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一定,一定保护好你,你不许离我太远。”
“妾身只要走十步。”
他笑了,十步能有多远,他飞下来就能抓到她。
卫战搂着她,亲昵地问:“你要用什么咒术,可否告知一下下?”
“不可,要保持神秘,反正到时就知道了。”
“你呀。”他轻咬下她耳朵。
沈晚没有避开,任由他亲吻。她在笑,温柔又乖巧,可眼眸深处的幽光,却跟冬日里的寒冰一样
夜晚的营帐里,卫战已经睡下,沈晚躺在他怀里,完全没有睡意。其实,自从回来以后,她就没有睡过,有时假寐,但多的是发呆到天明。
她一日比一日没有人样了。
伸手在半空中顺着他脸的轮廓描绘,额头,眉骨,睫毛,鼻子,嘴唇,这些她都很熟悉,但如今她连碰都不想碰了。
她捡了他一撮头发,与她自己的一起缠绕,打结,然后又解开。
结发夫妻,原来也可以解开的。
人总是犯贱,得不到时心痒痒,得到了却随手撒,他如此,她亦如此。
看着他的睡颜,她放下手,无声地笑了。
明日起,你便君临天下,而我,独归黄泉。
芒山。
秦衡带着十万亲兵如约而至,城里将士已经准备好阵队,卫战在城楼上,将士们手里金色的弓箭拉满。
秦衡驾马率先出去,朝着对面喊:“卫战,你的兵呢?缩在里面挖坑让本王跳?”
卫战没有应答,他的人分三路,两边埋着,剩下的在城里。
城门打开一条缝,仅供一人可通行的空间,秦衡看到一个白衣倩影慢慢走出来。
鬼后?卫战让自己的鬼后来做什么,游说?秦衡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这个女人能从镛谷口回来,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若是顺便杀了,倒也干净!
今日天空舒朗无云,空气甚好,沈晚定了定身,意外发现自己心居然十分平静。良久,她迈出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她都小声念着,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一寐吾王江山永固,
二寐吾王千秋万代,
三寐吾王百泰安宁,
四寐吾王不老不死,
五寐吾王不伤不灭,
六寐与君和谐相离,
七寐与君生死不见,
八寐与君如彼花错,
九寐与君不逢于世,
十寐与君永隔无间。
语落,步止。
卫战在上面,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紧紧盯着,秦衡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忽然觉得不安起来,就像,就像当时她坠入镛谷口······
没等卫战想完,下面的沈晚迅速唤出了百荒剑,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剑,寒光如霜露,剑芒如冰锥,上面的凤凰栩栩如生,漂亮得让人过目不忘。
沈晚持剑指天,喊道:“祭十寐,咒开!”轰隆天变,沈晚手腕灵活一转,横剑在颈侧,毫不犹豫一划,瞬间,鲜血爆开!
卫战亲眼看见她血溅横飞倒下,乌云瞬间集合,天地失色,伴随着天雷声,卫战从城楼上飞下。
“不————!”
从城楼飞下不过几米距离,卫战伸出的手,仿佛距离她遥远,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看着她剑落身垂,鲜血四溅。
秦衡的战马不安地嘶叫踏步,沈晚所在的周围,地上猛地出现一个巨大的八边形咒文阵,妖冶的红完美照应在天空中,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咒阵,红光爆闪,气浪汹涌,那是鬼后生祭种下的魔咒!
“卫战,你为了赢,居然献出自己的鬼后?!”秦衡怎么也想不到,卫战能对自己的鬼后狠心到这种地步!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给秦衡思考了,巨大的红色光圈袭来,秦衡翻身摔下马,险险避过,但他身后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光圈一扫而过,大家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就全部瞬间被拦腰截断,原地消亡,连渣都不剩!并且,它还顺势将后面的山脉平平切掉了。
秦衡震惊,他的十万兵马···被瞬杀了!好可怕的禁咒!!!
接着三道光圈再次出击,这次无论秦衡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避无可避了。
他只能迎难而上!
“啊——!”光圈与剑相抵,秦衡用了全部的灵力,他青筋暴起,咬牙挺着。
这是鬼王与鬼后的较量!
三道光圈有迟缓,咒阵再发三道,六道光圈杀来,它势要将这位鬼王彻底覆灭!
气浪中,灵力爆发,对抗,四周崩塌着,秦衡呐喊着,拼尽全力,可他面对这强大的禁咒,沈晚用性命去抵的上古禁咒,他很快就被推得直直后退!就在这时,邪云覆盖的苍穹里,一道白色的光穿刺而来,有一个声音在天上嘹回。
“秦衡——!”
白色的光束垂直向下,在秦衡的剑被震碎的同时,稳稳形成一道白色的屏障,抵挡了六道光圈,两股力量僵持,被气浪掀起摔下的秦衡几乎七窍暴血,他还有力气抬眼看,眼前炸开的白光里,有个人向他伸出了手。
“秦衡······”那是他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第一次在现实里听到。
“素···素···”
地面在震动,白色的屏障有碎裂的痕迹了。
“素素,不···不要···”他不是卫战,做不出那种事······
两只手握住时,屏障碎裂,刺目的光芒被劈开,六道红色光圈飞速划过,将秦衡身后的南淮土地全部击毁,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存活!
阵中剩下的三道光圈继续,这次没有任何阻拦了,它们去到更远的地方。
芒山塌毁了一半,偌大的战场上,除了北奉的军队,再也没有南淮的痕迹,大家呆住了!
卫战抱着沈晚,手捂着她脖子上的伤口,她的血已经流满了整个咒阵。
“为什么···你···晚晚·····啊——!”
沈晚看着他涕泪齐流的样子,原来再好看的人哭起来也是丑的,声音也很难听,她想起自己在镛谷口里哀嚎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跟现在的他一定很像。
脖子大动脉被割断,她说不了一句话,只能用剩下的力气,伸手从胸口衣服里拿出一封信,颤颤巍巍地塞进他怀里,这是她想要的愿望,也是她最后给他的话。
他答应退敌之后,许她一个心愿。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我想要的,记得烧给我。
······黄泉路上,我走慢些,也许还能收到它。
她手无力垂下,没有呼吸的同时,天上的咒阵也消失了,地上的那个沾满她的血,因此深深烙印下来,永不磨灭。
抱着她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叫,落地的信封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字,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