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部地区的一个深山山村,左右也就几十户人家,名叫上林村。这里离最近的市集都要走路走上大半天,说与世隔绝,也不为过。山村里的人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家家都以山间开垦的那点梯田为生。不过好在山民自古以来都有打猎的传统,多少还能贴补些家用,不至于连油盐都买不起。
不过这山村是真的穷,连条正经通往外面的路都没有。以前都靠老牛和矮马拉货拉人,这些年有些条件稍好的人家买了摩托车,才稍微有了些许的改变。常言,要致富先修路。可这里山谷遍布,悬崖林立,要修一条正经的路,岂是“难于上青天”能比喻得了的!
山村里大部分都是林姓的人家,还有几户陈姓和李姓人家,不过彼此之间早已经是血脉相连了。祖辈人下来,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林氏又是大族,几家小户早就习惯了以林氏唯首是瞻了。
今日,村西头的林老三家在办丧事。
白幡招摇,白纸糊墙,门前的两个红灯笼也糊上了白纸。院内人群聚集,来的人大部分都戴了白色的孝帽,村里林姓一族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人们肃穆站立,男人们神情严峻,女人们都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情。屋子内林老三的婆娘坐在地上,扶着凳子在哭泣,旁边跪着年幼的儿子。那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虽跪着却来回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孩子年纪太小了完全不知事。
林老三穿着寿衣被搁在门板做的铺板上,面容虽安详,但嘴角还是有些血迹。这血迹,已经擦了几遍了,却仍然有血从嘴里流出来。故老相传,死而不闭,是有冤屈未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林老三也有莫大的冤屈没有伸张?
“娃儿他妈,你先停哈,莫再哭了哈。”
老村长说着话,从屋外走了进来。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支出来,一旁的小辈们连忙就给他把烟点上了。他吧嗒着抽了一口,吐出重重的浓烟来。
“就是嘛,老三媳妇儿,你莫再哭咯。老祖都来了,有人给你做主咯”,一旁的李四婶也开口劝到。
林老三媳妇闻言就慢慢止住了哭泣,只是依然低声抽泣着。
“小三儿是我的侄儿,今天他走了,我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和你一样难过咧。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给小三儿发丧,村里家家户户能来的都来了,所以你也不要有负担。小三儿这一去,留下了你们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恐怕艰难呐。”
老村长又吧嗒吸了一口烟,缓缓地把眼神从林老三身上转到了一屋子的人身上。林老三媳妇一听老村长的话,嚎啕大哭起来,周围的妇女都围上去劝解她。可是仍由那些妇女怎么劝解,林老三媳妇怎么都止不住哭声。满院子的人听着这悲哀至极的哭声,心情都非常沉重,有些妇女都忍不住偷偷抹掉了眼泪。
“好了,你先不要哭了撒。先停哈,等我把话说完。”
老村长听着这哭声,有些心思不宁。
“就是,你先不要哭咯,老祖有话要交代的。”
“是嘛,你不要再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围着的妇女你一句她一句地劝着,林老三媳妇才慢慢止住了哭声,抹着眼泪看着老村长。
“小三儿,是为村里修路,才被石头砸中的。所以,这丧事由村里帮忙办咯,就不用你自家承担了,所有的费用全部由村里支出。”
“老汉!这不得行呐!”
站在老村长一旁的村长急忙站起身来,一脸惊讶和不同意。
“咋?我说个话,算不得数了?”
老村长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村长涨红了脸还要说些什么,嘴里的话被自己的老父亲用眼神牢牢地压了下去。
“你娃儿给我记到!我一天不死,我就是这上林村的老祖儿!是林氏一族的族长!是上任的村长!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娃儿说老子的不是!你,听到没得?”
四十来岁的村长脸都快涨成黑红色了,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周围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站着,谁都不敢发声,只有灵前的蜡烛忽然爆出了烛花。
“小三儿是因公死的,就该公里给他办事儿,这事儿就这样定咯。这死人已去,还要为活人打算呐。我想了哈,是这样哈。三媳妇儿,你自家的口粮田你自己还留着,小三儿的田我们暂时也不给交公,过两年再说。还有就是,每年从宗族的公中支一千五百元给你,贴补你一哈。毕竟以后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肯定艰难。”
老村长这话一出,刚刚寂静无声的屋子立刻就嗡嗡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的谈论着。老村长又把目光投向了躺在门板上的林老三,丢下烟头,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祖儿,这钱的事儿,是不是再商量一哈?公中的钱,虽说都是大家伙自愿捐的,但也是大家从嘴里抠出来的,再说也只剩下三千元不到咯。这样做,是不是?”
说完,村里的会计林四看着老村长。
听着林四的话,大家又是一番议论,嗡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林老三的媳妇半倚在板凳上,依旧在抽泣着,就像完全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一样。倒是年幼的儿子,可能跪得久了,不由自主地就想站起来。才刚站了一只脚,就被站在他后面的村长一脚又给踢跪下了。孩子年幼,一下扑通跪倒在地上,疼得放声大哭起来。听到孩子的哭声,一屋子人又安静下来了。
“你看看你们,啊!你们都还姓林不是?小三儿是不是林家的男子?这娃儿是不是林家的种?你们还有人性么有?就为一千五百块钱,就炸锅啦?你们可不要忘记了,小三儿是咋死的!”
老村长气得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扔向了人堆里。人群往后一退,帽子就掉在了地上,人群立马鸦雀无声。林四赶紧把掉在地上的帽子捡起来,用手掸了掸灰尘,递给了老村长。老村长也斜眼看着林四,林四低着头不敢看他。
“老祖儿说的对着咧,老三是为了村里修路才死的,该帮助呢。”
李三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围着他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看得李三心里发毛。
“老祖,您说哪样办就哪样办呢,都听您的呢。”
一个声音从屋子外面传来,人群分开,林大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林大走了进来,人群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林大,大名林益民,是县中学的一名教师。他不是林老三的亲哥,是堂哥。林老三这一支,就他一个男丁。林大和林老三,都是老村长的侄儿,和村长是叔伯兄弟。
这个时候林大不喊老村长叔,而是喊老祖,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老村长看林大回来了,一丝笑容爬上了脸。再转头看见这一屋子的人,却有些难过。都是姓林的,怎么就盯着这点钱不放呢?还有没有一点宗族之情了?
“老祖,弟兄们。三儿走了,是因公走的,那就公事公办嘛,对不对?我们都是林氏一族的人,大家都是叔伯兄弟。我们咋能看着这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呢?是不是?一定要帮助的嘛。所以我觉得老祖说的,对着咧。”
林大看着屋子里的人,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躺在门板上的林三身上。
“那,那行呢嘛。就按老祖说的办嘛。”
林四一看他哥这样说,第一个带头同意。林大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没说什么。
“行嘛,大哥都这样说咯,就听大哥的,听爹的嘛”,村长跟着表态。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好不说什么了,大家跟着一一表态。
“那就这样定了。林大你带人去祖坟那儿挨着你叔的位置,给你兄弟把地方挖出来哈。你,带着人去置办材料,还有把下林村的老伙头喊来,置办酒席。”
老村长给林大分配完任务,手一指自己的儿子。同样是分配任务,口气却完全不一样。村长一脸的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去办差事去了。老村长看着自己的儿子转身出去,心里却安定了下来。转过来又给其他人分配任务,屋子里的人领了任务的都出去办事去了,一会儿只剩下些妇女还陪着林老三的媳妇。林老三的媳妇,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老村长,看了看哭得眼泪哗哗的老三媳妇,又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丧事在老村长的住持下,办得体体面面的,顺利的把林老三下葬了。小小的山村在丧事结束后,很快就又恢复了宁静。
不过村里的路还在修着,距离林老三被石头砸中的地方,已经往前修出一大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