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桃源
梁兴扬和玄灵都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巧娘,他们以为这样一个弱女子必然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活下去,因为这是天地间第一次妖潮,那之前人们知道世上有妖怪,却不知道妖怪可以这样多。
多到......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只能说那个世界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妖怪,要么就是这世上一切人以外的生灵忽然都成了妖怪才能有这样浩大的声势。
“我知道很多妖怪都以自己没能参与进这一幕里而感到遗憾。”玄灵听见梁兴扬轻声道。“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样的问话本该让玄灵觉得有些恼火,因为这更像是一种试探,可是当她愤怒地扭过头去看着梁兴扬的时候,怒火忽然就消弭无踪了。
梁兴扬眼里甚至有一点泪光,他似乎真的是在为此感到痛苦。
玄灵本可以嘲笑这一点泪光,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嘲笑,因为她也并不好受。
于是玄灵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样毫无意义的杀戮。”玄灵低低道。“我只是想要复仇,如果他们不曾犯下那样的罪孽,你根本遇不到我,我会在个好地方安度一生,每天都很快乐。”
这似乎是玄灵第一次对梁兴扬说起这样的话,甚至也是第一次对旁人说起这样的话,很难想象她和梁兴扬不过认识了这几日的光景,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是那样熟稔而自然,就像是两个人从前已经认识了多少年,而今不过是故友重逢。
“是么?那你和我其实很像。”梁兴扬一笑。
“我可没打算两面讨不到好。”玄灵冷冷道。
梁兴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来,叫她安静看着眼前这一切。
巧娘的运气似乎很好,妖怪们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却是有某种更明确的目标。
梁兴扬的神情渐渐变了。
玄灵也注意到了不对。
远处有一条璀璨的金光,仿佛是从这天地倒垂而下,带着神明一样的威严。
起初玄灵以为那道金光对这些妖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至于妖怪们连脚下近在咫尺的血食都可以不屑一顾,而后她才发现自己依旧是错了,那些妖怪脸上不是向往的情绪,而是极端的恐惧。
这让她又想起了一个传说,关于天地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妖潮是如何结束的,那之后妖怪和人类共享着这个世界,虽然妖怪因为自身的缘故还是占有绝对的优势,但是他们再也没有那样摧枯拉朽的力量,也再不敢靠近幽州城。
这第一次妖潮是被终结在幽州城白云观那一任的监院。
人族将他奉为英雄,玄灵想,对于人而言他可能也的确是英雄,连她也不愿意将之轻蔑的称为牛鼻子,因为他做到了常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他舍身开启了一件法宝,那是白云观多少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动用的法宝,因为没人愿意承受永恒的痛苦。
当那座镇妖塔被开启的时候,几乎是所有的妖怪都会被镇妖塔的力量所牵引,被迫投入其中。与其说那是一座塔,不如说那是一座熔炉,能够让妖族灰飞烟灭,但是开启者的魂魄也一样会在塔中,永远经受同样的烈火烧灼之苦。
更可怕的是,那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对于开启者而言,镇妖塔的力量并不能让他的魂魄灰飞烟灭,那种痛苦甚至会壮大他的魂魄,于是开启者所要经历的便是一场无涯的生,直到镇妖塔被关闭。
可是镇妖塔已经永远不能被关闭了,因为一旦关闭天下的妖族便会卷土重来,而人族斩妖除魔的速度还是太慢太慢,甚至只能勉强地叫这天下妖族不再变多些,一旦失去了镇妖塔的威慑,人族口中的妖患就会重现于世。
那个魂魄在里面受了多少年的苦?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也许当初他是不后悔的,过了这么久以后呢?然而后悔也是没有用的,没有人能关闭镇妖塔,也没有人能解救他的灵魂。
“这不是妖潮的开始,这是结束——这怎么会是结束?”玄灵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在妖潮之下,世上怎么还能有这么一片地方?”
“我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了。”梁兴扬的声音也有些嘶哑。“难怪缉妖司的人多少年都不曾踏足此地,难怪她这样的一个凡人能够变成鬼妖,这里是桃源,这里就是曾经的桃源!”
玄灵不知道什么叫做桃源。她只是疑惑地看着梁兴扬,直到梁兴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定了定神,苦笑道:“桃源其实是一个传说,在此之前我也不能确定它真的存在,可是这里一定是桃源,因为在那场妖患里没有任何一片人族的领地能被豁免,只有当初妖族无法进入的桃源。”
幻境里巧娘还在拼命的躲避,梁兴扬看这一段画面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便给玄灵讲了讲什么叫做桃源。
桃源是一个传说,可这传说却是有据可查的,应该是当初人族被创立伊始,神明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所留下的一片净土,只有人才能进入其中,这听上去有些不公平,可是人族的确是神的宠儿,因为他们是与神最为相似的存在。
原来桃源就在这里,可是桃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变成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土地,甚至是一片死地?
梁兴扬不知道,但是他想,这答案应该就在幻境之中。
幻境中的妖潮终于退去,远处的金光渐渐熄灭,也再没有妖族掠过天际。巧娘从藏身处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
可是她迎来的是村人们愤怒的目光。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报信?”
他们这样问。
巧娘惊诧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些愤怒的人,她开口想要辩解。
可是她看见她的情郎站在人群之中,也失望地摇着头。
他说:“巧娘,我保护你逃走,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叫你死,可我也不想让乡亲们死,所以只能叫你回来报信,我知道你害怕,可是——”
不是那样的。
巧娘茫然地摇头,出口的辩解却凌乱而不成章法。
她听见身旁的人说她的情郎是个情深义重的英雄,在那么多妖怪面前还想着保护巧娘,可是她却只顾着自己活命,是想要整个村子都葬身在妖怪口中。
巧娘的辩解没有人听,人们总是很容易相信自己最先听见的消息,况且他看上去也的确比巧娘更加的狼狈,看上去一切都是真的,巧娘是个为了一己之私扔下整个村子的罪人,她的情郎则是个英雄。
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一切似乎还是和往常一样,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巧娘开始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白眼,她的未婚夫当然也与她渐行渐远,现在他可以和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形影不离了,因为他是英雄。
于是巧娘活得越来越窘迫。
她想要说出真相,可是没人会相信她,只当她是在找借口,只有那个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似乎怕这个被当成谎言的真相被说上一千遍就真的会有人信,当然巧娘看不见,这是玄灵看见的。
玄灵上蹿下跳地想要去提醒巧娘,她从未为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感到如此焦急,可是梁兴扬却一直显得那样冷静,只是看着这过去的一切发生。
终于那个男人带来了一杯酒,说这是他的喜酒。
巧娘不愿意喝,还是被灌了下去。
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这个背叛了全村人的女子在昔日恋人大婚的时候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罪孽而自裁,这是最好的结局,男人满意地离去,剩下巧娘一个人在屋子里,她在大口地呕血,把一身衣衫都几乎染成了红色。
“桃源是这样败落的。”玄灵听见梁兴扬叹了口气,语气中还是有些惋惜。“不是因为妖,而是因为人自己,也许起初那只是很小的恶,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变得大不相同,为了叫自己不被过去的噩梦所缠绕,他只能去选择做更大的恶。”
“你觉得他们可怜?”玄灵也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惋惜,她只觉得痛快。
“是,因为无知和轻信就丢了命,的确很可怜。”梁兴扬淡淡道。“只是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必去评判这些人该不该被杀,只要让她知道如今这些人不该被杀所以她必须被除去就够了。”
其实梁兴扬也很讨厌自己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但如今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能听见这话的不仅仅是玄灵,还有巧娘,如今已经成了鬼妖,不知道比梁兴扬还年长多少的鬼妖。
幻境中的一切都如梁兴扬和玄灵想象的那样。
大婚的那天晚上,这村子多少年来的平静被一场大火打破,那是怎样的一场火啊,水泼上去反而叫它窜得更高,没人能阻止那一场燃烧,他们只有试图逃跑,可是火焰封锁了所有的道路。
人们死前最后在火光中看见的,是一个穿着血衣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