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红白
那是他这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看见那样的花自人的眉心之中生长出来。再之后为了寻找师父的魂魄去往何处,他行走世间为许多人造梦,可再没有见过与那半分相似的花朵,最终他不得不承认师父的确已经彻底地消亡,再无轮回一说。
现在想来,妖皇的手段自然不会给他留下半点余地。
梁兴扬有些出神,他眼前又是女子安宁的睡颜,那朵花看上去像是昙花,然而半红半白,红的那一半像是血,白的那一半又是无暇的,那时他近乎于专注地看着那朵花,最后却还是伸出手去叫它归于虚无。
不能让师父看到。也不能让师父意识到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世上许多花是红的,可是自人魂灵中生出的花却少有红色,尤其是那样血红的颜色。那是代表战争的红色,他从那时候就知道师父心底对妖族是怀着杀欲的,只是妖族太强,她才选择了另一条救世的道路。
可那没有什么关系,他依旧会跟着师父走下去,因为师父没有真的把刀锋指向无辜的妖族。
“你在想什么?”剑横秋忽而道。
梁兴扬低低叹了口气。“我怕我说了,你又要与我打起来,这一次可不是做戏了。”
剑横秋听完微微一愣,而后向屋里招了招手。有两个酒瓶从屋内飞出来被他握在手中,他递过一只给梁兴扬道:“只此一次,若你真想与我说。”
这对师兄弟之间终于罕见地不再像是互相提防忌惮的仇人,梁兴扬怔怔地盯着剑横秋苍白的手,盯着那只青玉的瓶子,而后还是伸出了手,道:“你倒不担心里面有毒。”
“这世上少有能够让尸妖中招的毒。”剑横秋低笑一声。“放心吧,蓝玦不敢下毒。”
这倒是实话,蓝玦时至今日扔不能确定梁兴扬留有什么后手,也知道梁兴扬本事非凡,不会用下毒的法子来对付他,这么一看,蓝玦的待客之道倒是算得上礼数周全,那酒也是好酒,是琥珀色的,只拿在手里便闻见沁人心脾的酒香。
梁兴扬仰头喝了一口。
妖族看来是很喜欢烈酒,炎炎的一线顺着喉咙烧下去,叫他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晕。那点酒意是很轻松便能被妖力所化解的,然而梁兴扬没有管,他半闭着眼睛,似乎是要生出一点勇气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有失去勇气的时候。
“那朵从眉心开出来的花,代表的是魂魄,也是心中真实所想,只要不是相同的魂魄,便也不会有相同的花。”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师父的花很奇特,像是昙花,然而有一半的红,是血一样的红。”
“红?”听着他的呓语,剑横秋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代表着杀戮与战争的红色,师父的心底有滔天杀意,她大概本想用杀尽世间妖族的法子去拯救人族,却发现妖族太强,只能寻求他法。”
梁兴扬睁开眼,看着剑横秋的神情。剑横秋脸上先是愕然,而后又变成了梁兴扬所熟悉的讥诮模样,道:“原来她也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在发梦的——知道了这些,你还愿意为她所驱策?”
“知道了这些,同我愿意做这件事没什么关系。”梁兴扬平静道。“无论师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把我带在身边,从不取无辜妖族的性命,并想着天下太平,而我恰好也愿意见到天下太平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所以我愿意接着做这件事,或是如你所说,做这个梦。”
“那么为她复仇,也算是这件事的一部分么?”剑横秋嗤笑了一声,还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梁兴扬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点晶莹。
“我是一定要见妖皇一面的。”梁兴扬举起手来,他的袖袍滑落下去,露出竹枝一般清瘦却有劲节的手来,剑横秋看着那条自己想要夺来的链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却也旋即恢复了正常,他已经知道试图取下那东西会发生什么了,便不会再不自量力要去挑战。
梁兴扬也凝视着自己腕间那条流光溢彩的珠链,那些形态与色彩各异的奇珍异石在他脸上投下复杂的光影,而他的神情也如出一辙的复杂。“我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既然一定要让那姑娘的魂魄完整,早晚也都是一样的。”
剑横秋忽然站起身来,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眼底的光却近乎于狂热。
梁兴扬看着他,像是早已洞悉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想,自己本不应该说出那眉心生出的花会与魂魄有什么关系的,说与剑横秋听,大概正是等着剑横秋提出这个要求来,这要去可以说是剑横秋替自己提出来的,而自己拒绝剑横秋,也正是严肃地将自己拒绝。
他淡淡笑了笑,说:“我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我拒绝。”
“你说的,魂魄相同,便会有相同的花。”剑横秋冷然道。
“是我说的,然而探查魂魄的法子有那么多,为何要看她的呢?”梁兴扬又摇了摇头。“还是说,你觉得她们既然有着如此相似的一张脸,看见了她的,也就像是看见了师父的?”
清脆的一响,是酒瓶子在梁兴扬的身边被砸个粉碎。酒香四溢,琥珀色的酒流淌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片狼藉。
梁兴扬平静道:“可惜了一瓶好酒。”
说着,他自顾自地把自己手中的酒举起又喝了一口,全然无视了剑横秋的神情。
只是他的手也在微微的抖。
是的,会不会有相似呢?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相似,对他们两个来讲也是无上的安慰。
可是他不愿抱有这样对玄灵毫不公平的希冀去做这件事,也不愿承受意料之中会出现的失望。
打破僵局的是远远传来的一声鸟鸣,分明只是鸟鸣,却能听出其中所蕴含的极大痛苦来。
梁兴扬霍然起身,酒意全消,而剑横秋也收起了剑拔弩张的神情。
他死死地盯着天边,道:“是天罚?不,是天劫,是谁在渡天劫?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