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嫩的手很少见了。”蓄满了红色胡子的屠夫像在鉴赏珍珠宝玉一样,抚摸着我伸出的纤细手臂,看得津津有味。
屠夫在这里杀了几十年的人,他的判断自然不会出错。
他粗糙而布满茧子的手在我的手臂上爬,就像蠕虫一样,令人作呕。
“莱卡地区的各位居民,大家好。今晚19:30分,美丽的狮子座流星雨将途径莱卡地区——”
被灰色积雪压住的广播用甜美如血的声音播报,那腐朽的声音在这灰雪铺满大地的日子里不断地回响在耳边,沉闷而恐怖。
“能换多少钱?”
屠夫把着我的胳膊,像精挑细选着什么,沉吟了有一会儿,说:“十琴元。”
“这么少?”我皱起眉头,流露出一丝不满。
“小少爷,你得知道,现在大家都不好活,何况艾黎西的军队已经打到了我们城下......”
“多一点,二十。”
“小少爷,这就是你不讲理了。虽然你的肉确实品相不错,但斤两不足啊,你这是要我赔本哪。最多十五。”
“十八,求你了。”我用哀求的目光看他。
“......”屠夫陷入了沉默,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十六,不能再多了。”
我失望地点了点头,把赤条条的胳膊放在已经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案板上。
“小少爷,这条案板上可是光顾过数不胜数的人了,有没落到只能出卖肉体的大小姐,有被丈夫抛弃的疯女人,有曾风光一时如今却失意落魄的上校,小少爷,你得知道,这不算什么。”屠夫洋洋自得地说着,满面春风,仿佛自己有多么多么光荣一般。
“狮子座流星雨是名副其实的流星雨之王,当它们划落的时候,天空会闪起美丽的光芒,仿佛天使从天而降。一颗颗流星划过天际,就像上帝怜悯世间的泪水,令人赞叹......”
“不会感染么?”我看着屠夫娴熟地擦着那把寒芒锋利的刀,不禁咽了口唾沫。
屠夫一笑:“已经消过毒了——感染了也没关系,死了岂不是更好?”
“......来吧,利落一点。”
“放心好了,小少爷,我切过的人都说我技术好。”
屠夫手起刀落,眼都不带眨一下。
起初没有痛觉,就像是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但过了几秒,延迟的剧烈炙烫从手臂的断口涌了上来,拉扯着剧痛的神经,像是要把我的每一根血管都从体内抽出来一样。我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全身都在抽搐、战栗,泪水不受控制地破堤而出。
好痛。
“要来一针吗?”屠夫把我断开的左手妥善地包裹起来,同时拿出一支针剂问我,“六琴元卖给你。”
“不用,把钱给我......”我一边在心里暗骂他奸商,一边咬着牙让字音能够从牙缝中溢出。
“好吧好吧,”他耸了耸肩,把十六枚琴元摆在我面前,又递给我一条包扎用的绷带,“欢迎下次再来啊,小少爷。”
我咬牙切齿地给你自己包扎好,随后带着钱离开了。
冬季的天气寒冷彻骨,冻结血液,灰色而阴郁的雪堆积在街道上,被踩成肮脏的碎冰,拖拽着少年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冷清的售卖店前。
广播依然在播放。
“美丽的狮子座流星雨是神的使者,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幸福,不要忘记在今晚19:30外出观看哦!”
“......”
都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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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莉,我回来了。”我推开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的大门,走进破落的宅子里。
这是一间没落贵族的旧宅,在如今的世道随处可见。曾经人们奉之如圭臬的房屋住宅如今一文不值,最值钱的是人——人的骨头和人的肉,真是可笑。
白色的粉末从裂开的天花板上渗漏,像珍珠粉一样,经久未修的破损最近终于演变成了吱呀作响的号角,总是在夜里作怪,惹得阿西莉睡不着。
雪融化下来的灰色水珠混杂着肮脏的泥与肉滴落。宅子里全是将近风华、一触即碎的老物件,荣光不再,被蜘蛛网蒙了尘,角落里全是灰暗而不知其原状的碎片。
这是阿西莉的家。阿西莉是我的妹妹,所以这也是我的家。
“欢迎回来,哥哥!”阿西莉像是等了我很久,我一踏入家门,她便从宅子深处跑了出来热情地迎接我。
阿西莉今年还只有十岁,个子比十二岁的我还要矮一头,娇小得像是洋娃娃。她有一头美丽的金色长发,面容精致,虽然总会把自己的脸弄得很脏,但很可爱。
阿西莉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她的父母都是莱卡的没落贵族,但被“炸”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我是从废墟和战火之中捡到她的,我和她都是战争遗孤,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这个旧宅子里艰难存活。
阿西莉是我的妹妹,我最重要的东西。
“阿西莉,看我买了什么回来?”我提起右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盒纯白的,奶油涂抹的蛋糕。
“是蛋糕!”
“对了,是蛋糕,一起来吃吧!”
“嗯!”阿西莉接过蛋糕,欢欣雀跃地一把抱住我。
我不由痛哼了一声,她顿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空荡荡的左手。
“哥......哥?”
“没、没事,一点也不痛。”我一边强颜欢笑,一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如果不由我来承受世间带给我们的痛苦,我们就无法活下去。
“对、对不起,哥哥明明为了让我活下去这么努力,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阿西莉噙着晶莹得一尘不染的泪水,楚楚动人地看着我,天真而单纯。
“不是这样的,阿西莉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哥哥最大的精神支柱。”我轻轻抱住她,“因为有阿西莉在,我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不说这些了,阿西莉,来吃蛋糕吧!”
“嗯!”
我把蛋糕拆开,随便插上几根蜡烛,放在我们中间共享。
“我来喂哥哥吃。”阿西莉说着用白皙而纤细的手指抹了一团奶油,送到我嘴里。
“嗯,好甜!”我夸张地叫起来。
“哈哈,哥哥变成了大花猫。”
“啊——真狡猾,居然偷袭我,看我的!”
阿西莉和我开心地笑着,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着奶油,在烛光的照耀下,一时之间像是忘记了外面的一切,像无忧无虑的真正的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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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啪的一声燃起,点亮壁炉,微弱地照开了一角光明。
我把阿西莉搂在怀里,盖着脏兮兮的毛毯,同她一起蜷缩在炉火前,时不时从手边抓起一团宅子里的废书纸扔进壁炉里,好维持这微小的温暖。
冬天是最难熬的,总是冷得可怕——每一天都是冬天,已经没有了季节的区分。
“哥哥,外面又下雪了。”阿西莉望着窗外,出神地说着。
窗外,一片片灰色的残骸从天上飞落,凋零,如同死亡起舞。
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雪,是人烧死后的残渣。这些残渣从城中心的兵工厂熔炉升起,混进天空久积的云里,降下来就像雪一样。
“是,下雪了。”
阿西莉是我的宝物,我要让她像公主一样,一直活在美好的童话里。
“哥哥,今天晚上又要下流星雨吗?”阿西莉抬头看我,天真地问。
“嗯,是狮子座流星雨。”我不愿再多说什么。
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就是死在流星雨里的。
几列士兵从宅子外跑过,脚步声沉闷闷的,像是在敲打棺木的死神。
“哥哥,他们又要打架了吗?”
“嗯。”
“打架是不好的,阿西莉想要大家和平相处。”
这是不可能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持续了足足一百多年,尼米琴帝国、彻曼尼帝国和艾黎西共和国打得不可开交,把世界弄成了这副模样,厚重的硝烟弥漫无际,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星星,只剩下无休止的战争、复仇和反复仇、侵略和反侵略......因为战争,世界上的金属资源陷入匮乏,制作子弹的金属几乎消失殆尽,于是只好用人的骨头来做子弹。因为战争,世界上的无数珍禽走向灭亡,人肉反而变得廉价。因为战争,世界陷入了漫无尽头的毁灭与悲哀。
“哥哥,等战争结束了,阿西莉想要去看大海,看草原,看星星,看大家一起手拉手跳舞,看和平宁静的村庄升起炊烟,等那个时候,阿西莉和哥哥就生活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每天都能吃到鱼,还能吹凉爽的海风,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阿西莉向炉火伸出手,充满希望地幻想着未来,可是有一瞬间,又似乎有一丝怀疑,不由看向我,“哥哥,战争......会结束吗?”
“会的,很快,那样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我紧紧抱住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并洋溢出笑容的阿西莉,静静地听她畅想遥远的和平,在炉火的幻灭中,我不禁也产生了那幻想——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和平会降临,是的,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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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
黑夜,灯火通明,幽影重重,世界仿佛笼罩在可怖的恐慌之中,恶魔在暗处觊觎。
城市戒严。
兵工厂源源不断地发出骨头碎裂的暴响,燃烧,烧得灰云通红,像魔鬼狰狞的面孔。
流星雨要来了。
我和阿西莉依偎在一起,看着窗外。
士兵在城内不停地跑动,喊着杂乱无章的口号,像老鼠一样,肮脏的老鼠。
今夜也会和平地结束,我祈祷。
然而,事与愿违,宅子的大门轰然作响,在承受了暴力后终于倒下了。
有人闯了进来。
在我和阿西莉的惊慌失措中,一列蹩脚的士兵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个丑得要命的军官,阴鸷的嘴脸让人厌恶,浑身散发着森然的恶气,还有一股沉淫于污秽的臭味。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把畏缩的阿西莉拦在身后,强忍心中的恐惧,质问道。
“大胆!这可是林顿上校,莱卡的城主,还不跪下!”一个势利嘴脸的士兵对我劈头盖脸大骂。
什么?林顿?难道是那个林顿?
林克西·林顿,尼米琴帝国莱卡地区负责人,上校职衔,是莱卡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曾屠杀过数千无辜民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样的人本该被投入监狱,判处死刑,却因战争被重用,成了莱卡的城主。
然而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他的变态恶名。据说,林克西有着近乎偏执的狂热,犯下了无数罄竹难书的罪行。
林克西优哉游哉地踱步进来,完全无视了我,仿佛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眼睛像毒舌一样盯着阿西莉。
“没想到,没想到,”他的眼神无比下流,像是已经把阿西莉看光了一样,“如果不是今天的全城大搜查,我还真不知道这里藏着这样美妙的甜点。”
这几年来,我一直把阿西莉藏在家里,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民宅——?!”林克西突然用那张魔鬼一样的可憎面孔逼近我,把我吓了一跳,“你说民宅?这里可是我的城池,城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包括你们两个!”
“这个男的,扔进兵工厂做子弹,”林克西不屑地挺直身子,对手下命令道,“至于女的,绑起来,带到我房间。”
“是。”士兵们顿时纷纷逼近我们两个。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恶魔!”我无力地被三两个士兵按倒在地,不甘地怒吼着。
“权利?不,这是你们的义务。”林克西露出阴险的笑脸,“这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哥、哥哥!”阿西莉被强行绑住拖走,她惊恐万分地望着我,像是在希求帮助。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无力反抗这一切,因为我们的弱小。
“哥哥!”
“阿西莉!!!”我也被绑了起来,只能满腔怒火地大喊着。
林克西掐住阿西莉洁白稚嫩的脖子,令她痛苦得无法呼吸,变态地笑着:“呵呵,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棒的货色了。”
阿西莉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抽泣起来。
“你放开阿西莉,混蛋!”
林克西阴森森地干笑了一声,掏出腰间的手枪,朝我腿上开了火。
锐利的痛觉撕裂空气。
“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要伤害哥哥......”阿西莉痛苦而沙哑地哀求着。
“不自量力。”林克西不由放声笑了起来,带着阿西莉走了,“剩下的人不要停,继续去抓其他人,保证弹药的充足。”
“是!”
两个士兵将我扛起来,往兵工厂的方向走。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西莉的童话被撕碎,连同希微的梦想,离我而去,并即将接受残酷的命运。
我太弱小了,没有力量,什么也做不到。
19:30。
警报声飞起,流星雨终于还是来了。
一排排身染纯粹洁白的天使从高空飞过,宛如披着丧衣,为这世界献上祭奠,灿烂的流星划落天空,响起高亢的哀鸣,纷纷降落,把世界染成了燃烧的白色。
我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跪在地上,反复呢喃着“天使”一类毫无意义的词汇,目中无光,只剩下对死亡绝望般的企求,而一颗流星终于落在她的身上。
于是她浑身燃烧起白色的火焰,皮肉皆被腐蚀,化作了熠熠生辉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