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风沙越大,路边草木稀疏,阳光却日益强的刺眼。已经茫然的跟着人群走了两天,向英逃跑过,但每次都被踢打一顿,又扔到人群里去了。
这几天下了些雨,道路湿滑,白天挨着鞭子赶路,晚上便睡在破庙,一群人挤在庙里,他们生了火围在一起聊天,聊过去的营生,聊女人和赌钱。
每逢向英逃跑被发现,遍体鳞伤地扔回来之时,他们起先是怜悯和唏嘘,慢慢的便鄙夷起来了。三三两两的戏笑他,骂他是孬种,丢爷们的脸。他们每天都期待着他逃跑,然后看他像野狗一样被扔回来,也许在无聊的旅途中,这便是唯一可消遣的事了。
他们好奇,兵管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人群中一个男子说,“每次打完,扔回来就足够警戒人了,要是真死了人,对将领的名声不好”。何况,要死也得让他死在战场上,黄沙一把,慰藉前线的将士们。
此时,向英蜷缩在掉了漆的红柱子后面,她头发凌乱,脸上沾满了泥土,宽大的衣服都划破了,只有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乱发里闪烁。
她咬着牙给自己包扎伤口,将撕烂的布条缠绕在手腕上。她不能流泪,母亲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除了让仇者痛快,让自己显得更孱弱,别无其他作用。
人们围在火堆子旁谈笑,他们仿佛忘了自己是被迫服役的,俨然像个上过战场的英雄一般,有着报国的热情。人就是这样,给他安排个角色,他就能全身投入的去演,特别是拿崇高、虚荣做诱饵。
“我帮你”,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向英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褐色麻布的少年,他强有力的手臂用黑灰的布条裹着,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他没等向英回答,便夺了她手中的布,帮她缠了起来。向英细致地打量他起来。
他有着很重的眉毛,剑一样指着对方,灰色的眼睛深邃地嵌在脸上,显得鼻梁很高挺,嘴唇中等厚度,微卷的灰色头发,带着黑色抹额,几丝头发垂到额前。他像是个外藩人。
“你很能跑”,他打趣说道。但向英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你是胡人?”,向英问道,她听说胡人都是人高马大的,一顿能吃半只羊,他们渴了就喝酒和羊奶。
卷毛利落地将布条打个结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叫我刀子”。
向英一抬眼发现他在对自己笑,笑得和善亲切,像一川烟草,朦胧微约。他说罢便坐在她旁边。
向英很窘迫,往后挪了一点。
“你是姑娘?”,刀子低声问她。其实他从她第一次被打,扔回来,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了,以前经常看见大哥将山下的姑娘虏上山来。
向英很震惊,官军都没认出来,眼前的少年怎么知道?她拉紧了衣领,神采黯淡,“我在街上买药…然后被抓了,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
“你还会逃吗”,卷毛凑近,低声问。
向英没说话,她不能信任何人,前几次逃跑不排除有人告密。
火堆子那边有人叫“刀子”,于是卷毛就扭头回去了。
夜深了,寒意窜上人心,一堆火渐渐熄灭,小火苗跳动着,舔着黑木屑,“噼啪”跳出些火星子。门外的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屋内人都睡着了,向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跨过那些人的躯体,开了门,回头看大家仍在熟睡,便轻声关上了门,她抑制住狂跳的心朝外走。
外面雨很大,黑得看不清路,向英绕着路,往庙门相对的方向跑,军行向北,家乡在南面,天阴雨虽看不清星宿,但凭坐北朝南的屋舍可知,往庙门方向走是对的。
“嘶——”,向英轻叫了声,低头往下看。原来地上放了捕野兽的铁夹子,难怪他们怎么睡得这么安心。
向英弯腰把夹子掰开,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背,冲洗着脚上的血水。她已经感受不到疼了,使劲掰开后,发现远处有亮光,听着草丛里的唏㗭声,她知道有人举着火把来了。
她紧咬着牙关,俯身藏在草丛中。她一想到那些雨点般的拳脚打在身上,想到破痂流脓的伤口,想着同行人的辱骂和冷眼,她就想自行了断。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绝望地准备等死的时候,远方传来“咻——”的一声。短箭扎在了庙门口。守卫纷纷拔出刀来,朝庙门跑去。
忽然,一个人将她扑倒,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拉她猫着腰绕到一个大石头后面。
向英喘着热气,擦了脸上的雨水,才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他脸上蒙着布,由他的卷发可以看出,是刀子。
远处传来几声咒骂,守卫纵目四顾,没有发现异样后,便各自离开了。
“我们回去吧”,刀子低声说。
“不,我要去和军官说清楚,我…”,向英气愤地说。她再也不想忍了。
刀子盯着她,一脸凝重:“说清楚?说什么,说你是姑娘?”。他言语里多了几分谴责。
向英没说话,雨水顺着脸颊流,发丝贴在脸上,身体冷得发颤,像雨中的梨花一样。
刀子看她可怜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便苦口婆心地解释:“你要知道,他们是不会放你回去的,你身份败露等于他们办事不力,要知道女子在军营了只有两种下场,要不沦为军妓,要不还是沦为军妓”。
向英听见他说那两个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听大哥的,再忍忍,你一定会回家的”,刀子不自觉地把手放在她头顶上,给她遮雨。
在回到了庙里之前,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晚上出去过,二人找了个山洞,烧火将衣服烘干。
刀子脱了衣服搭在架子上,火堆烧得人脸发红发烫。两人耐不住可怕的寂静,向英先开口了说:“你以前是山匪?”。她感觉此人有时流里流气的,体健又机灵,还看破了她女子身份。
“哈哈,我现在也是,你怕吗?”,刀子拿树枝拨着火说。
“你为什么要当山匪?”,向英用余光瞄他一眼,遂即看向着橙红的火苗。
刀子愣了一下,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什么,我生无父母,和一个老乞丐长大,因为我模样与人不同,时时讨不到饭,过着饥饱不知的日子,那年县官巡防,说我们在街头乞讨有碍坊容,说繁华的大唐不需要我们这群蛀虫”。
刀子眼里盈着泪水,他一仰头,假意扶了扶抹额,故作轻松地说:“然后将我们赶出了城,他们拿棒子打,放狗咬,郭叔就因为回去拿一个坠子,走得晚了几步,便被他们打死了,我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他们一脚把我踹到墙角,那时我只有七岁,要是在现在,我会把他们都杀光。”
刀子咬着牙说,手中的树枝顺势扔到火堆里,很快被点燃了,劈啪作响,火势更大了。
“那…后来”,向英探问道,她不由的伤心起来,没想到卷毛表面爽朗,却遭受了这么多灾难。与他相比,自己和妹妹好歹衣食无忧。
刀子舒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后来,县官贪污腐败,山匪下山洗劫城镇,我提着刀…砍下那县官狗头,挂在城门上曝晒几日。”
向英闻言,不禁一身寒意。卷毛是真山匪,他还杀了人!可他又救了自己,杀人定是无奈之举,总之,他是好人。
洞内火的“噼啪”声与外面的雨声相和。偶有冷风吹进来,向英打了个激灵。
“小刀哥,我叫向英”,向英起身作揖,一脸真诚。她觉得刀子说得对,现在得等,等有机会了再回去,逃跑只会被打死,身份暴露只会死得更惨。
“哈哈”,刀子狂笑起来。“我是个粗人,不会虚礼,英子,以后刀哥照料你”,他抱拳道。
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
5
韦默这几日魂不守舍,不是书拿倒了,就是本来要去茅厕结果走到了马厩。
此时,他正呆望着门前的一棵石榴树发呆。他坐在阶前,身旁摆放着未动的梅子干果。
余味看这几日公子精神失常,试探着问道:“公子最近怎么了?”
韦默摇头,眼神迷离。
“莫不是…那棵石榴树”
韦默摇头,神情呆板。
余味是孤儿,被管家收留,因为聪明稳重便被安排在韦默身边,从小陪伴其读书娱乐,是府里少有的“老人”。
此时他静候在公子身旁,他知道,每次公子思考的时候,接下来的行动一定不和规矩。比如那次秋猎,公子欲寻好弓箭竟采用赌的方式,把张仆射收藏的良弓弄了过来。
“小鱼儿,你说王家二小姐好骗吗?”,韦默仍是盯着那棵石榴树看,微风拂面,吹落几片嫣红的花瓣。
“公子不可啊,王家好歹是兵部主事,虽说二小姐声誉不佳,可王大人并未有冷遇之处,毕竟是血亲,公子莫乱来啊!”。
韦默起身来,轻弹衣服上的灰尘,对余味说道:“备马!”,兀自朝石榴树走去。余味一脸茫然的呆站原地。
他摘了一朵全然绽放的花,在手心中摆弄。走到余味身边,顺势插在他的头上。韦默退了几步,远观笑曰:“有一美人兮,送我至边疆”。他下定决心:若能从军,牺牲色相又何妨。
韦默负手跨出了院门,只留余味一人头顶着鲜花,欲哭无泪,“完了,又要闯祸了”。
…
王府内,王壁正在书房内踱步。他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口燥唇干。他心里想,他怎么又来了,简直把这当他家后花园了是吧?
“那小子现在在哪?”,王壁握着拳头说。
“回大人,刚刚在外廊。”
当时,韦默确实在王府外廊站着,只是让丫鬟向二小姐通报一声,说韦默前来讨马。
不一会便看见红廊转角出现一抹淡绿,她欢快的步子时止时跃,曳动着的裙摆像春天河边的绿柳,纤纤垂下。不知为何,韦默觉得远看她还是很美的,就是不能近处。
周许听到丫鬟前来禀报后,连忙扔掉手中投壶的箭,跑到镜子前看了会儿,又问小莲她看起来怎么样。
丫鬟小莲帮小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说小姐美得很,才算罢休。
她抑着步子走向红廊,心里有些慌乱,抬眼看了看天空,天空积压着厚厚的云,让人感到窒息。
见他坐在廊边,眼神飘忽不定,深色的衣袍衬得他有些清冷,腰间的白玉蟒纹的佩饰标显着不凡的身份。
二人见了面,先客气地行了礼,侍从在侧,礼数不得不做了,这一点他们倒是配合得好。
“王小姐,别来无恙,在下的那匹马可安好?”,韦默一本正经地俯身问候。
周许噗嗤一笑,连忙用衣袖掩着,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到:“我叫周许,本小姐很好,你的马儿也还健在。”
韦默沉思了一会,看了余味一眼,使眼色示意他把侍从遣散。余味狐疑地瞅了两人一眼,苦着脸把身边的侍从带了下去。公子的话他不敢不听。
看到身边没人了,韦默凑近了说:“周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许诧异地盯着他,心想,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他就是个蹬徒浪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啊”,她应许。
“今日拜访,韦某有事相求”,韦默用余光瞄她,试探性地问。
“说吧”,周许坐在身旁的回廊。
“不瞒姑娘,韦某想去从军,令尊是兵部主事,看…能否通融一下。”韦默装出随意的姿态,倚在柱子上。
“想从军可直接编策啊,看你身体键全,有何不可?”,周许打量着他的身板。
韦默用手晃遮着胸脯,咳嗽一声:“咳咳,不是我不行,是令尊根本不给我入编,划掉好些次了。”
“可是我的话,他也不一定听啊。”周许耸肩说道。
韦默在廊中踱步,问:“那你可有办法?”
周许思索了一会儿,坏笑道:“有是有,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韦默眼前一亮,急忙地说道:“只要能参军,什么都行”。
“嗯…带我去川林雪海、长桥满月处”,周许凝视着他,目光更加柔和。
“这是哪?不管是哪,只要我还活着,我便带你去”,韦默想着自己若能从军,归来带个小女子去什么海、桥,不成问题。
正当周许准备解释,此为何处之时,王壁来了。
王壁黑着脸,余味低头跟在其后,满脸担忧。
“韦公子,皇皇天日,此等举措恐怕有失体统吧”,他怒目而视。
韦默一脸无辜,拱手道:“大人误会了,晚辈是前来取马的。”
“这是马厩吗?嗯?!”,王壁鼻孔张大,手握双拳。
“晚辈不敢自诩伯乐!”。韦默装腔作势地作揖。
这下王壁的脸更黑了,周许却在一旁偷笑,这么气他,怎么可能顺利参军。
“你下去吧”,王壁把目光转向了周许,声音里含有少许的温度,面上表情更是复杂,那是亲人之间少有的距离感和冷漠,还有莫名的愧意。
周许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着装,恭敬地俯身施礼,以同样的温度回了句:“是,王大人。”
王壁听了这句“王大人”,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庭内的一株白杏树,神色恍惚。
“让韦公子见笑了”,王壁对身后的韦默说道。
韦默愣了愣,继而歉笑道:“王府家事,本不该多言,但市井流言不该入心,何况二小姐率真可爱,望大人宽心”,说完这番话,韦默在心里长吁一口气,想着这拍马屁真不容易。
王壁听了笑了几声,扬手道:“回去吧!韦府之事,王家…鞭长莫及”。
韦默看着那僵硬的笑容,心里很是不自在,便行礼告辞了。从军之事不知是否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