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何时开始信任他的,就好像不知道院中的梅花悄然绽放。
也许从睁开眼那一刻,见惯了油头丑恶的牙子人贩,熟悉了车笼里的臭气,转手买卖,银子换鞭子的场景,我对活命就不怎么热心了。
贺兰公子人很好,就像王妈她们说的那样,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他不经常出门,但也不见踪影,嘲风说公子有自己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服侍他。
嘲风是贺兰公子的贴身侍从,功夫了得,看着冰冷木讷,其实人很温厚。他说他和公子一起长大,是老爷留给公子的“剑”,一生都要保护好公子,守卫贺兰家。
我问他,为什么人会是一把“剑”,他自傲地说,是因为有用。
“我没有用怎么办?”,我心慌地问,若我无用,便会被公子嫌弃。
“李太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怎么可能没用呢?”,嘲风打量着我说。
“李太白是谁?”,他说得话真好听,我很想结识他。
嘲风得意地说:“李太白是我朝的高逸之士,嗯,怎么说呢?你还是要多读多看的好,对了,你识字吗?”。他抱着剑问我。
“我不记得了,有的字认得,有的不认得”,看来服侍公子还需要读书识字,我不能让自己没有价值。
近日我发现,除了我和嘲风经常出入木清阁以外,很少有人靠近。有嘲风的地方一定有公子,我呢,就是跑腿,公子的吃穿都是我负责,送衣服,传饭食,闲暇时就坐在风影廊外看风景,看屋外的蓝天,院中的花草。
每日公子房里都有不同的花草插在瓷瓶里,我根据花样,节气和中药来布置。嘲风说人得有用,这就是我的用处吧?
那天我正坐在廊上看晚霞,贺兰公子突然坐到我身边,他仿佛披了一层灰色的纱,黯淡萧索。
我们没有说话,就是静静的坐着,看着天边流云彩霞,像仙女的彩锦,飘逸美丽。
“府里的彩霞不好看”,贺兰樽悠然地说。
都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府里的彩霞不好看?我疑惑地看向他。难道他又用了嘲风所说的“故典”和“隐喻”,看来,不读书的侍从不是好侍从,连话都听不懂。
“换身衣服,我带你去看外面的彩霞”,他抬头望天,眼里映着天边霞光。
第一次出府我很激动,尤其是和他一起。公子让人送来一套青色的圆领绣袍和一双白底皂靴。
我穿上后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间笼着烟絮般的轻愁,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恍惚间,我仿佛在镜中看见另外一张脸,一个秀丽温善的女子。
叩门声打乱了眼前的幻像,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昂首阔步地走出去。
贺兰樽也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负手站在风影廊上。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见一个清秀少年缓步走来。
“走吧,这次不带嘲风”,贺兰樽笑道,眉眼弯弯似月牙,这笑容比以往都要好看。
我们未走大门。他带着我朝着木清阁后院走去,经过一片竹林,那林后的侧墙竟有道暗门。暗门窄小,道路湿滑,为妨我滑到,公子一路抓着我的手腕。隔着袖口,我感到一阵温暖从手上流入心间。
烟霞未尽,道路已空,他骑马带我踏出城外。他说得对,外面的晚霞是比府内的好看,它更绚丽,更自由。
城外的空气清新,风也爽利,我不禁放开了紧抓着公子腰带的手,试图张开双臂,将清风霞彩揽入怀中。
“小心,抓紧”,贺兰公子话音未落,马儿颠簸了一下,我身体失衡,向后一仰,差点摔下马去,紧忙抓着他的腰,脑袋撞到他后背上。引来一阵大笑。
“哈哈,让你抓稳,差点摔下去了吧”,贺兰樽大笑着。笑声穿过林间,惊散了一群栖树的鸦。
一件小事都能让他开怀大笑,那他平日是有多孤单。我望着夕阳渐沉,黑幕从身边穿过,一阵心酸涌泛心头。
“为什么不带嘲风?”,我问道。
“为什么要带嘲风”,贺兰樽反问道。
因为嘲风会保护你,嘴上说的确是:“若有杀人不眨眼的歹人,我救不了你。”
马儿慢了下来,耳畔传来低语声:“我能救自己,也能救你”。接着,放声说道:“救得道者,弃失道者,诛无道者——”。
那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说给两边的树,树上的鸟听的。
果然,树林里一阵窸窣声,“唰”一下声。一只冷箭从暗处射来,公子侧身躲了过去,又接连几支箭从不同地方射来。
说不上害怕,只感到手心出汗,遂而紧地抓着公子的腰带。比起歹人,我更担忧公子的腰带,若被我扯掉,则让人汗颜。
忽然马儿受惊,前蹄跃起,嘶鸣了几声。眼前设了路障,还好公子骑术好,马背上的人才不至于摔落。
数十名黑衣人从林中探出头来,拔出冷森森的刀,向我们走来。在那一刻,我才发觉死期将近。
贺兰樽立在林中,冷眼看着逼近的人。只有我能体会他的不安,因为抓在我手腕上的力愈来愈重。
我抬头看了看他,如果不能生还,这将是最后一眼了。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冷汗从额角沁出,我摆脱了手腕上的手,从靴子里掏出一把乌金匕首,护在胸前。
贺兰樽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对黑衣人喊道:“国贼未除,就来杀我,真是费心了”。
为首的黑衣人蒙面说道:“能取大人项首,荣幸至极,何来费心”。只见他一声令下,黑衣人纷纷举刀砍来。
纷乱之中,贺兰樽拉着云珊左躲右闪,他夺了黑衣人的弯刀,灵活地在手中戏耍,一刀划破敌人的腰腹,喷出血来。又一刀扣住敌人的脖颈,轻轻一转,黑衣人跪地而亡。
一个黑衣人朝我挥刀,我侧身躲过,弯刀扑了空儿。他怒目而视,横劈竖砍,像个黑魅一般纠缠不断。匕首很快被打飞了出去,插在十几米外的草地上。
正当我以为要见阎王之时,黑衣人吐血倒地。一只羽箭刺穿了他的胸口,黏稠的血沾在箭头上。他瞪眼倒地。
又数箭齐发,眼前的黑衣人些数倒下。抬头看,嘲风从树上飞落,他扔了箭弩,从腰侧拔出长剑。
刀光剑影,纷杂昏暗,只见一个个黑衣人像影子一样,躺在地上。
一个灰衣男子跨马从远处奔来,他挥着短鞭,行色匆匆。
“阁主有令,快快回去!”,灰衣男子举着令牌,高声喊道。见众人停止撕打,他跳下马来,朝一个黑衣人耳边说道,“君子堂的女魔头杀入了玄关!”。
黑衣人皱眉,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当真?”。见灰衣男子目光笃定,遂即单臂举刀,挥刃示讯。一众黑衣人持刀后退,顷刻间,消失在林中。
“公子,君子堂的人果真杀入了海潮阁”,嘲风将剑横在臂腕处,夹刃抹干血迹。公子让他先埋伏在城外小路上,自己却以身犯险,只为验证一则密信——隐山门指使海潮阁的人来杀他。
贺兰樽苦笑道,“暗杀的消息一旦泄出,伯父便要灭口,海潮阁就成了弃子。”贺兰小山两手准备,若杀他事成且隐秘,则彼此相安;否则,放出消息——海潮阁守备空虚。借此引来君子堂的入侵。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隐约听出,今日之事是公子预先知晓的。连我也在安排之中,不然送来的衣袍为何藏有一把匕首?
我将草地里的匕首拔了出来,抬眼望见,天上的晚霞和地上的鲜血竟是一个颜色。
……
海潮阁内。
海潮弟子将玄关紧紧围住,他们有的衣服被划破,露出血肉;有的胳膊被扭断,晃荡荡地挂在身侧;更有甚者,受了内伤,嘴角挂血,仍举剑守在关外。
一群黑衣男子朝水边走去,他们脱下黑衣,露出灰色衣袍。上了渡船,顺风飘到一处岛屿上。
岛屿面积不大,像河海中的一片沙汀。岛上林木环生,石碣险奇。一石砌殿宇坐落山石之中,巍峨,秀丽。
“女魔头呢?”,一个年长的灰衣男子紧张地问。
“师兄,师傅已经去了”,男子满身刀痕,哭泣道,“师傅在山后闭关,没有防备,那女魔头进去将他老人家杀害了!”。
年长男子眼睛通红,墯下泪来,咬牙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众人振臂而呼。
这时,玄关内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铃铛声愈来愈大。只见一白衣少女曳裙而出,她脚腕上系着金色铃铛,一步一响。
她明媚的笑容宛若一朵半开的莲花,手中的长鞭似绿梗一般。出水芙蓉,明丽自然。“哪位是大师兄?”,她柔声道。
年长男子挺身向前,拔刀相向,“女魔头,受死吧!”。君子堂的大小姐是江湖上公认的女魔头,她专杀门派之主。
“恭喜你呀,你是阁主了!”,女子拍手笑道。
年长男子气得嘴角抽搐,“列阵!”。
众弟子散成弧形,剑指玄关。年长男子朝她刺去,未伤少女分毫,反被一剑打回了阵地。
姜寻浪收剑入阵,见少女身后出现一黑袍男子,他脸色冰冷,手握长剑。
“天风阵!”,姜寻浪高喊。天风阵法乃阁主秘传,此阵凶险,极易自伤。李离是天下间最好的剑客,他的剑出神入化,能杀人于无形。听说,他曾一人一剑,出入隐山门,无人敢拦。
江湖上,能与他对剑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隐山门的仇霜。可惜,此二人虽天赋异禀,但一个为情所困,一个为恨所缚,皆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姜寻浪立于阵前,一个飞身,朝李离砍去。阵法遂即变幻,为姜寻浪做后盾。
李离横剑接住,长剑一挥,将姜寻浪逼到阵外。遂即,轻踩敌刃,飞落阵中。众弟子纷纷举刀向他砍去,他闻风而动,听剑而起,微合双眼,侧刃点锋。一剑挥千影,如光似白练。
须臾之间,海潮阁的弟子已死伤过半。
“停手!”,白衣少女跺脚。倒不是她仁慈,若杀完了弟子,谁当掌门啊?
李离止剑息风,回到少女身旁。他气息平稳,神色无恙。
“大师兄,等你当上阁主了,我再来找你。”少女走到姜寻浪的身侧,俯身说。
姜寻浪身中数剑,趴在地上吐血。他眼里满布血丝,双拳紧握,恨不得咬死她。
其余弟子眼睁睁见二人下山,却无人敢揽。
日暮时分,风摇水波,天边的余霞沉入河底,点燃了接天水光。
“海潮阁的大师兄武功不高,人也蠢笨,就是一张脸长得不俗。”,少女自语。晚风习习,将她的衣裙吹成一朵白莲。
李离沉默着。昏黄的日光掩住了他眼眸里的落寞。
“下次我们去隐山门好不好?”,少女坐在小舟上,玩着河里的水。她听说隐山门的弟子颇为俊俏。
“好”,李离点头。
“哼!说别的不搭理我,一说隐山门你就兴奋。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什么霜!”,少女坐起身来,质问道。
李离错愕地看向她,“见过一次,只是论剑”。他听闻隐山门有处竹林,竹叶如刀,便想去试剑。依隐山门的规矩,白衣入林,血痕不过三,为上等。
他试剑之后,白衣无痕。下山之际,遇到了仇霜,二人对视一眼,打了起来。他赢后,便下了山。
“你喜欢她吗?”,少女问。
“不喜欢”,李离说。
“那你喜欢谁?”,少女问。她心想,若他有了心上人,她必定杀了此女。
李离沉默了。他喜欢的人,为江湖所不容。她霸道蛮横,又天真烂漫;她会捉弄他,会将夏夜的流萤、冬雪的梅花分享给他;她会在凌晨叫醒他,只为共赏朝霞。
她曾说,“你是我的影子,我们形影不离”。
“艳艳”,他回答。但少女已然枕铉睡去。
他希望这河水永无尽头,与她在舟中度过一生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