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兴安迎面而来,皇帝对他吼:“滚!”
兴安连忙躲开。因为不在长丽宫,小顺子和琥珀也不在。皇帝支开了所有人,用一只胳膊擎着令妃,把她架到乾清宫内。其实就像协迫她差不多。但她是个孕妇,他不能对她太过分,更不可能动粗。
他把她怼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他端坐在小几对面的‘水波云龙’宝座上。
令妃说:“皇上……”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
令妃说:“皇上,我不是故意的……当时很可能刺客把明安图和您搞混了,我若能收拾一个,就先解决一个,否则对所有人都不安全,主要是对您不安全。“
乾隆说:“你现在不止是你自己一个人,你还怀着我的孩子。如果你万一有事,不仅关乎你自己,更关乎孩子,还关乎我。可是你想到这些了吗?你什么都不顾,你的本能就是告诉你要救他!”
皇帝没有说出明安图两个字。当一个人不愿承认一件事情,他就会用人称代词代替这个人,而不是直接叫出名字。
令妃说:“皇上,您冷静一下,听我解释......”
皇帝说:“我很想知道,如果今天刺客针对的是我,你还会不会不顾自己,不顾孩子,不顾丈夫,拿出枪和刺客赌命。”
令妃霎时间泪流满面:“皇上,如果今天刺客针对的是您,我不会拿枪,我也不会用枪口对准他,更不会和他赌命。我会和秀贞一样,会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的!”
乾隆摇摇头,她这个解释在他心目中不能成立。因为他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一种情形。他只相信他眼睛看到的。令妃给出的不过是一个假设,假设的情况,有多大的不确定性?魏璎珞原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也会用这种不确定的话来搪塞他,欺骗他?
他说:“我派人送你去圆明园待一段时间。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都冷静一下。”
令妃说:“皇上!您始终不相信我,就因为我曾经和明安图要好,您就再难相信我是不是?当初我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您的女人。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您为何始终耿耿于怀,为何时而那么慷慨,时而又那么吝啬?”
乾隆说:“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话,都说出来吧。”
令妃说:“您说您不想做一个暴君,可是您对文人太残暴!您对他们杀头重罪,株连九族,这不是在救火,这是在压迫!您说过不能太压迫人,可事实上您的做法和您的想法根本就是两回事,根本就大相径庭!您压根就不到像您心里想象的那样!如果不是您这么压迫人,今日怎么会有如此冷血的刺客来行刺?您判罚太重!自从孝贤纯皇后离去,您就完全变了,再不宽厚待人,而是冷血无情,如果这样下去,民间的那些人就永远不会心服,而是被您的压迫所制服的!”
他站起来:“你说完了吗?”
令妃这些话,基本上是死罪。可是乾隆对她发不起来火。
令妃接着说:“皇上!您若不给孝贤纯皇后那么大的压力,她怎么会伤心欲绝,早早夭亡?您总是追求心中的完美,要嫡皇子继位,一再让她保全孩子,她平时已经为您承担太多,您还让她生儿子,生下来还要养得活。为了您自己追求完美,她就要去承担失败的风险和打击!您太自私了,您的任务是无法完成的!您以为您自己可以做到完美,别人就都可以,实在是大错特错!”
他又问:“你说完了吗?如果说完了,我走了。”
于是他朝门的方向走去。令妃跪到地上,爬向他,抱住他的腿。
他说:“放开,小心我踢了你。”
她无力地松开他,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皇帝一路都在想,她说反了。是那些人先要治我于死地。她为什么总是说反?为什么永远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曾经,他也想过,孝贤纯对自己巩固江山社稷功劳巨大,可谓恩重如山,但她太易征服,太过驯良。他甚至更喜欢令妃柔中带刚的气质和性格。然而,玫瑰虽好,无奈有刺。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着。
他命人将令妃送出紫禁城,送到她熟悉的地方:圆明园。小顺子,琥珀和姥姥大夫同去。琥珀着急地劝令妃,让她求皇上留在紫禁城。她却说,皇上现在生气,不想再见她,如果留下,没有他照应,反而不安全。她就要生产,皇上这么做,正是为了保护她和孩子。皇上已经死了很多儿子,他死的女儿儿甚至比儿子还要多。这个孩子不能再有事,这一胎可能是一个公主,固伦和静公主,皇上亲自给起的名号。她如果不能见他,圆明园就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皇帝在乾清宫,坐在桌案前。他感觉很累,在考虑是否放弃。这时,兴安来报,太后有请。他是孝子,一定要去问候的。于是转驾寿康宫。
太后问他:“皇帝,今天敬事房总管给你递牌子,你打算招幸哪一个呀?”
其实,他真的没心情。就算有心情,别说是他,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谁也不希望别人过问干涉自己的私事太多,尽管这个别人是母亲。
他有些逆反,不在于令妃,而在于他想招幸谁,实在不愿让任何人像审查批准一样问来问去。可是他从未当面顶撞过太后,从未。所以他和颜悦色地回说,他还没想好。如果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他便告退了。
太后知道肯定又是因为令妃这个胆子忒大的妃子,惹皇帝不高兴。她也不便多说,怕皇帝往心里去,增加他心理负担,与国民无益。毕竟,治国安邦还要靠他,没有他,整个朝廷,整座紫禁城,也就不复存在。
于是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最近民间的文字问题,还有翰林院今年谁升谁降,等等诸如此类一些话题。这些都是皇帝一人决定,一手掌握。他权力太大,因而事情也太多。
他回到乾清宫,兴安让敬事房太监进来,问他:“皇上,今天翻谁的牌子?”
他看看那些牌子,拿起一个,兴安一看,是忻嫔。
他躺在床上,穿着睡衣,心里在想,我怎么样能忘记过去?孝贤纯,令妃,统统都忘掉。
太监们把人背过来了,忻嫔很紧张,皇帝也不知今天自己为何要选她。忻嫔被放到龙床上,她真的很害怕,因为她不熟悉,她不了解,她和皇帝很陌生,一点都不觉得亲切。她僵硬地爬到他身边。他说,一会太监就要喊第一遍,你怎么这么磨蹭。
忻嫔说:“皇上,对不起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耐烦地说:“你这么唯唯诺诺,还怎么在后宫做人?”
她说:“皇上,我不懂,我不会。”
然后她吓哭了。
他眼前浮现出孝贤纯哭的样子,又出现令妃哭的样子。他在心里问:“为什么你们总要这样哭哭啼啼?”他忍不住对忻嫔大声说:“你不会,你不能学吗?你不会,朕来教你,你怎么这么笨……”
他感觉又返回了孝贤纯去世后一段时期的那种状态。他又回去了,无情无爱,无欲无念,给自己办生日,对着群臣强颜欢笑。看嫔嫱兮想芳形,顾和敬兮怜弱质……
无论看见哪个嫔妃,想的都是孝贤纯,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从今往后,无论经历多少轮回,万世千载,茫茫宇宙,没有了她,人生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有了生机,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情爱,有了温暖?
他问自己,但又不想承认现实。他不想任何一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超过孝贤纯,他不想。如果这样,他就失败了。
然而现在,他算不算失败?
他突然想到令妃为何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就那么挡在明安图身前,面对一个胆敢刺杀皇帝的暴徒。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能打她。确切地说,他舍不得打她。然而他真的想打她。他也付出了很多,也付出了真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嘲弄和讽刺。
他看着眼前的忻嫔,脑子里却是令妃。他不愿再多问魏璎珞什么,因为问也是白问。他一巴掌扇到忻嫔的脸上,心里在说,为什么你永远这么不在乎我?永远是我爱你超过你爱我,我就永远要受制于你。试问我受制于谁这么久过?!!?
太监开始喊第一遍了。他规定的时间是非常短的。如果他不回应,过一会,太监就会喊第二遍,第三遍……
他让人进来,把女人抬出去。
他看见那个女人还在哭,她被他说了,又被他打了一巴掌。他哭笑不得,感觉整个世界都特别可笑。
太可笑,可笑得……让他的眼底流出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