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依偎在乾隆怀中,听他解释:
“朕与那拉氏生了三个孩子,当时,确实是出于一些实际的考虑。朕还是王储时,已经有了子女,对乌林珠是最不中意的一个,她也最受冷落。后来,孝贤纯离世,朕一年之内,根本无心册封皇后。但太后提醒,又有意抬举她,朕便听命,从太后的心意,先升为皇贵妃,第二年才封后。这些,朕并不情愿,你都是知道的。后来,朕也在权衡,她毕竟是皇后,朕与皇后无子,顾虑被人说三道四。现在错已铸成,后悔也无济于事。以后朕不想再因人言可畏而委屈自己。为了国家,可以选秀,但是一并交给乌林珠,朕不会再管,选谁册封谁,都由她决定,省得每日闲来无事,又要找你的麻烦。如果她想册封,朕有的是妃位嫔位,随便她封,封完了就可以做摆设,就不会有损国体了!”
可是罚还是要罚的。经过与令妃的一席话,结果是:皇后禁足三个月,一年之内不准面圣。其余众嫔妃,想绝食,由她们去,皇上不管,饿死活该,悉听尊便。
令妃知道皇上压力大,后宫又这样不让他省心,她已经为皇后争取了最大的宽容,不能再伤乾隆。所以,对这些决定,并未有任何异议。
乌林珠在承乾宫,听说皇上的处置结果,砸一些东西,发一顿脾气,责罚一众宫女太监,闹了一个下午,也就不再有动静。
而其他嫔妃,听说绝食皇上不管,还有谁会真的去饿肚子?于是照常用膳。她们不知道,若不是令妃,皇上本来是想命御膳房不给她们做膳食,禁食二日的。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不提。
话说留在浙江严查李贵恒的,除了阿桂与李侍尧,还有巡抚陈祖辉和侍郎杨魁。二人遣人至李贵恒家中,当场宣读乾隆皇帝的口谕:“万几待理,而甘受人欺,弊将百出。”意思是朝廷不能受官僚蒙蔽。
除了对李贵恒实行抄家,甘肃巡抚勒尔谨及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也在其列。
彼时,有大理寺卿李子靖觐见,乾隆准见。李子靖表达了自己对惩处勒尔谨的异议。他说:“勒尔谨在军事上虽然出师不利,应该被问责,但此人为人清正,当时回答您的四不解,呈报的也是下面人所言,他刚上任不久,不熟悉情况,听信甘肃其他官员的哄骗,亦非故意,如果问斩,实有不妥。”
乾隆虽觉他说得有理,也似乎光明正大,但还是怀疑李子靖是否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直言敢谏。他便派穆腾额去调查了李子靖是否与勒尔谨科举同年,结果一查档案,勒尔谨与礼部尚书胡定一同年,而李子靖正是胡定一的门生。这样关系就厘清了。是胡定一袒护同年,让门生代为求情。于是胡定一被革职,李子靖也被降级。
穆腾额感觉惩处力度太大,但他素知乾隆一向如此,因为如果没有警惕之心,官僚们会成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政府会最终被官僚的伎俩拖垮,陷入彻底的被动,这比教派起义之类的事变杀伤力大得多,足以摧毁一个强盛的王朝。
穆腾额清楚,乾隆皇帝对官员一向严格,别说贪赃枉法者逃不过他的监督,即便“因循不振,不求进取”,在他眼里,也不适合做官,同样应被罢黜。
其实乾隆有时候也在思虑,就是这样严密的管控到底是长处还是短处。高度集权,的确有利于大一统,但也会造成僵化,缺少灵活性。不过他被局限在这里,被限定在雍正遗留下来的政治体系框架内,不可能有大的举措。几千年承袭的传统根深蒂固,形成一种惯性,无法摆脱,只能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至于未来,任何个人都无法说清,无法预料。
即便他清楚一些弊端,也不可能从系统内部推翻这个体系,因为这个体系是有几千年的文化历史根基,动摇不当,亦不会产生什么好的效果。
穆腾额问:“皇上,这次是不是要大开杀戒了?”
乾隆说:“大清是满洲贵族的天下,但却是满汉官员联合执政,康熙爷励精图治,朕的父亲雍正厉政严苛,积累了数十年,没有大的变动,到朕这一代,如果能继续维持朝政连贯,从古到今,历朝历代也很少做到。现今比文景之治和开元盛世,看似更加昌隆繁盛,但积弊太多,积重难返,权力集中在朕一个人手里,对朕这个皇帝的要求很高。如果废弛政务,做不到勤政不殆,心慈面软,做不到赏罚分明,必将扔下更大的烂摊子给下一个。”
令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形了,没有了皇后和众嫔妃的打搅,她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但无论如何,一个妃子的生活其实是非常的无聊,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有孕在身,不能养宠物,又不太喜看戏,这样一来,每日显得无事可做,真成了被关起来的鸟。琥珀时常说她有福气,可她自己觉得,福气倒看不出,身材却一如既往地消瘦,由于不怎么动弹,体质也很差。
都说唐玄宗与杨贵妃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其实在紫禁城,绝对没有这样慵懒的日子。妃子们不可以睡懒觉,五点必须起床,得了病也不能衣冠不整,钗横鬓乱,即便在园子里溜达,也要穿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利利索索。
可这里允许午睡,大概在十一点到一点之间的时间段,被紫禁城认为能养人。令妃自从早孕开始,每日就不停地犯困,不想理人,也不愿想事情,只想像一株植物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体质弱,瞌睡自然也就多,困了累了就想发脾气,不能缺觉。
她很奇怪乾隆皇帝精力为什么那么旺盛,不过想想,这也是人成就事业的前提。没有过人的精力,昨天看到的问题,今天就忘了,只能做一个糊涂涂的人,又哪来的动力管理那么多事情?她想,她又是个女人,身体又不怎么好,岂会有什么作为。只能恪尽妇道,为皇上分忧,也不枉孝贤纯皇后的临终嘱托。
这紫禁城里,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就寝,不能熬夜,也不能有丝毫不稳重,所以其实没有任何娱乐,唯一的活动就是散步,体质得不到锻炼也属正常。平时有什么娱乐项目,都是宫女太监的事情,现在她是妃子,只可旁观,不能参与。她想起孝贤纯皇后当初每日过得有多么无聊,不免伤感。皇后不喜梳妆打扮得十分艳丽,平时非常朴素,皇帝对她却十分敬重喜爱。
那是皇帝的初恋。到如今,皇帝的真心已经有一大半都随初恋而去,其他女人,再不可能让他如以往那般的眷念和投入。
乾隆与刘统勋在御花园散步,他说:“道德经有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意思无非是说,让百姓没有太复杂的思想,没有太多未满足的欲望。这第一条,本朝可以做到。可是第二条,想做到未必容易。因为朕巡查江南,算了一笔账,每家每户,每年的收入折成银两,大概是三十二两,可是每年的支出在三十四两。也就是说,忙碌了一年,想不饿肚子,还需要再借二两,年年赊欠过活。今年英国有个商人,中国名字叫胡玉福,到天津告状,朕接见了他,据他所言,英国普通农民,刨除一年支出,可剩十一磅,折合银两是大概三十三到四十四两。如此说来,我朝百姓是处于破产的状态。为什么会这样?”
刘统勋说:“臣以为,其一在逋赋太重,其二在官员贪腐。现在皇上正欲公审李贵恒,贪腐之事,可以震惊朝野,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之效。逋赋之事,皇上还需多考虑,明朝政局不稳,赋税太重是一条重要的原因。所以,皇上宜再行免税,减轻百姓负担。民间疾苦可以暂时缓解。”
乾隆点头,说:“刘统勋,你给朕拟一道圣旨,对浙江,安徽,江苏的累年逋赋,从下个月起,全部免除。明年,朕会免除直隶,霸州等三十三州的税赋,十年到二十年不等。”
刘统勋打拱:“皇上圣明,百姓幸甚。臣退下后立即草拟圣旨,呈送给您过目。”
乾隆点头,说:“除了贪腐和税赋的问题,其实还有一项。刘统勋,你有没有听说英国的工业革命?”
刘统勋答曰:“臣略有耳闻。”
乾隆说:“英国兴办工业,百姓生活安康,但移植到我朝,未必行得通,因为英国靠圈地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到城里做工,我朝现有人口两亿六千万,如果也这样搞,会动摇根基。”
刘统勋对曰:“皇上所言极是,那一套搞法,在我朝未必适用。道德经云,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圈地赶农,还是让英国人先去践行吧。”
乾隆说:“话虽如此,对英国和其他异邦,日后都要多加防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刘统勋回曰:“皇上教训的是。”
令妃正在用手轻拈一朵盛开的月季,对琥珀说:“琥珀,你看,这月季花有多聪明。”琥珀说:“娘娘,月季是好看,但是不就是一朵花吗?为什么娘娘说它聪明?”
令妃说:“因为它会根据环境来判断自己究竟应该开几朵。最初,它发现这里冬天也不冷,就隔一段时间开一朵,枝桠拔得很高,尽力汲取阳光。最近,它发现这里阳光充足,环境特别好,居然生出四个小分枝,打了四个骨朵,全部朝向太阳的方向,在阳光特别足的时候,一齐全部开放。所以,它就是比别的花聪明,因为它会根据环境的好坏调整自己的策略。”
琥珀回答:“娘娘,经您这么一说,奴婢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它确实比别的花聪明。”
令妃说:“因为它擅于学习。”
琥珀劝说令妃:“娘娘,您站久了,腿容易浮肿,还是躺一会吧。”
令妃一想也对,自己平日里身体不太好,想带住龙胎不掉,确实该多注意。便在琥珀的搀扶下欲上床躺着。这时,主仆二人看见皇上来了。
令妃不再行礼,他们之间已经达成默契,不必再讲礼数。乾隆似乎很开心,这样真的很像一对普通的夫妻,没有繁文缛节,没有俗世羁绊,自由自在,清净无扰,就如当初他与孝贤纯刚刚喜结连理时一样。
令妃见皇帝高兴,心中也觉轻松愉悦。自从孝贤纯去世,皇帝再不像以前那么开心。如今天下事多,他偶尔能放松一点,她便十分欣慰。
她微笑着说:“皇上,您的无影手这次又要奏效了。”
他笑说:“朕对救灾那么重视,对宫廷法典编纂那么细致,明明是兢兢业业,什么时候用过无影手。”
令妃说:“皇上,您的心理战术能通过人的神情窥测其内心,而且您读通古今,把各种干扰您的势力都消弥于无形,比无影手的力道大多了。”
他笑着回答:“又胡说。”
皇上扶令妃坐在床前,对她说:这“次朕赴热河召众大臣公审李贵恒,想带你同去。”
令妃说:“皇上,臣妾现在身子沉,行动不便,怕碍您的事。”
乾隆说:“朕留你在紫禁城,是放心不下。恐后宫嫔妃为难你。”
令妃说:“臣妾没事,皇上放心去吧。”
乾隆说:“朕已经决定了,还是带着你。”
令妃说:“公审李贵恒,好多王公大臣都要出席,臣妾一个女人,跟着您抛头露面,恐众人议论。”
乾隆说:“你只在幕后,又不参与公审,不用顾虑太多。”
令妃说:“也好,既然皇上要臣妾跟随,臣妾愿随往。”